第二百五十六章 旧情
边陲流民遍地,焦尸遍野,宫城内却是红墙琉璃瓦,金珠翡翠簪。
何婧英倚在红漆的栏杆上,手里拿了一小盅鱼饵。她用涂着蔻丹的纤细手指,将小盅里的鱼饵洒进池塘里。红色的鲤鱼顿时争先恐后地抢起食来。
何婧英淡淡一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妖妃了。
一点点饵料放在池里就会将一池平静搅碎。这世上最大的饵料便是权力。可是偏偏京城一片祥和。
何婧英扶了扶步摇:“边境的情况怎么样了?”
曹景昭垂首站在何婧英身旁,脸上的神色不是太好看:“皇上将军报都交给西昌侯了。”
何婧英神色很淡,她若是还要对萧昭业抱有什么幻想的话,那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皇上还在吃天师制的仙丹吗?”
曹景昭摇摇头:“皇上已经很多天没有召见过天师了。”
何婧英颇有些诧异:“为什么?”
曹景昭苦笑道:“皇上说天师做的那些仙丹效力不如以前了,皇上这几日都在服用五石散。”
萧练带回了戒神仙玉露丸的方子,让鬼面郎君制出新的丹药替换掉以前的神仙玉露丸。没想到萧昭业却直接弃了不用,改吃五石散。
何婧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萧昭业。至少她与萧练曾都认为,他们可以改变萧昭业阻止大齐衰败的颓势。
何婧英顿时觉得有些乏力,眼前忽地一黑。她伸手扶住廊柱,好险才没摔下去。
曹景昭赶紧扶着何婧英坐下:“娘娘,您身体要紧,属下去将石太医叫来吧?”
何婧英摇摇头:“不用,本宫没什么问题。”
曹景昭看着眼前说自己没事的人。明明已经身怀六甲,但她却比以前更瘦了。
何婧英坐着歇了一会儿才缓和了一些:“景昭,齐夫人那边怎么样?”
“按您说的,如果有流民有吃不起饭的,能救的都救了。齐夫人找了不少盟里的郎中去了六疾馆,为穷人看病。只是……”
何婧英抬起自己的凤眸看向曹景昭。其实不用曹景昭说何婧英也知道,扶桑盟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不过是一颗赤子之心聚在了一起而已,论财力是远远不及那些财阀世家的。所以能救治的人自然也有限。
何婧英叹道:“能救一个是一个吧,京城不可再乱了。”
正说着话徐龙驹远远地走了过来:“皇后娘娘,长城公主与长乐公主来了。”
徐龙驹话音刚落就听见萧芙林清脆的声音响起:“许久未见皇后娘娘,今日来找娘娘讨杯茶喝。”
的确是许久未见了,从竹邑回来之后,不仅萧芙琳连元戈妘也许久未见了。
何婧英笑着挥挥手,让岁莲去准备茶水点心:“宫里不如王府自在,你们不能时时来串门子。今日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今日进宫见母妃的,顺道就像皇上请了旨来见你。”
何婧英现在虽然贵为一国皇后,但实则处处受制,没有萧昭业的应允,她谁也见不到。若不是萧芙琳去请了旨意来,元戈妘也是进不来的。
萧芙琳与元个妘二人还是以前的少女模样。何婧英见着她们二人总觉得日子还与以前一样。“阿妘你怎么眼睛下面都是青的?可是没有休息好?”
萧芙琳揶揄地看了元戈妘一眼:“她定是天天想她的云宗想的呗。”
元戈妘圆圆的小脸一红,推了萧芙琳一下:“你惯会拿我寻开心的。”
何婧英笑道:“原本先皇就说了要为你与云宗完婚的,只是云宗守孝,怕是三年内都完不成了委屈你了。”
元戈妘睁着圆溜溜地大眼睛说道:“这有什么的。我们鲜卑族人不讲究这些。”
何婧英听她这么说,顿了顿:“如今大齐与北魏开战,你不担心你的族人么?”
元戈妘皱眉道:“要说担心总是有些担心的。鲜卑男儿好武,与大齐的不同。云宗那个人就喜欢读书,在战场上总是要吃亏的。”
萧芙琳斜睨了元戈妘一眼:“鲜卑男儿好武,难道我大齐男儿就弱了么?”
元戈妘认真道:“我说的是实话啊,我见着的大齐男儿好多还不如你能打。”
萧芙琳气道:“元戈妘你诚心的是吧?”
元戈妘不理她:“我说的都是实话。大齐也好,魏国也好,谁输了我都不会开心。总之打起仗来我怎么都不会开心的。我只盼着云宗能无恙才好。”
元戈妘的这份坦荡与直率让何婧英心生羡慕,若是自己能抛下一切只为自己而活,那应该会开心很多吧。
但是她不行,她已经被枷锁束缚了太久。
何婧英看着元戈妘柔声道:“你不用担心云宗,龙骧将军武功高强,他会保护云宗的。”
元戈妘皱眉道:“我知道龙骧将军厉害,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啊。”
元戈妘小女儿心态,一心一意地挂念着萧子伦,让萧芙琳好一阵嘲笑。
元戈妘让萧芙琳闹了个脸红,将自己手里的锦盒放在桌上羞恼道:“你老是笑我,我不跟你玩了。我去看云宗母妃去了。”
萧芙琳笑得更是意味深长:“还没过门呢,媳妇儿礼数倒是不缺。”
元戈妘气得一跺脚甩着自己的小辫子转身走了。
何婧英笑意盈盈地看着萧芙琳:“你有什么事要单独跟我说?”
萧芙琳抬了抬自己眉毛:“你怎么知道我要单独跟你说事?”
何婧英好笑道:“你都把妘儿气走了,还说没有事跟我讲?”
“其实不是我有事,是祭酒大人托我来的,是关于边陲的事。”
元戈妘虽然一心念着萧子伦,但毕竟她与萧子伦还未完婚,她仍然是北魏的长乐公主。军机要事自然不能当着元戈妘说。
萧芙琳说道:“祭酒大人要我告诉你龙骧将军带了二十名飞索卫去了吐谷浑。”
“什么?!”何婧英惊道。
“这龙骧将军倒是真真让人佩服,竟然孤身深入吐谷浑。如果吐谷浑能与我们结盟那边境的危机就解了。”
何婧英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二十人要怎么翻过雪山进入吐谷浑?吐谷浑的主君伏连筹早就说过不与大齐往来,萧练要怎么说服伏连筹?
萧芙琳满心都是对萧练的佩服,丝毫未觉何婧英的担忧。“龙骧将军要是能这样解了边境危机,回来怎么也会被封个膘骑将军吧?我觉得就算是被封个大将军也是极有可能的。”
何婧英脸色迅速地冷了下去:“到时候只怕功高盖主。”
萧芙琳皱眉道:“不至于吧?大齐正是缺这种能征善战的将领。皇上……”
说道此处萧芙琳也不自信了,王氏一族、西邸一脉被清缴成了什么样子,她虽然不参政但也看在眼里。
何婧英郑重道:“本宫拜脱公主一件事。”
萧芙琳见何婧英如此严肃,愣了一愣:“娘娘请讲。”
“麻烦公主给祭酒大人带句话,龙骧将军此番如果胜了,请祭酒大人告诉龙骧将军,让将军自请戍卫边关,守护我大齐子民,莫要回京。”
萧芙琳点头道:“好,娘娘放心,我一定将此话带给祭酒大人。”
萧芙琳拜别何婧英后,何婧英将岁莲唤了来。
“岁莲,皇上今日在做什么?”
岁莲低头说道:“皇上下了朝就去了徐贵妃处。”
何婧英嘲讽地一笑道:“说到底徐佩蓉比本宫有本事,怀着身孕也能让皇上日日去她处。”
岁莲不屑道:“还不是用的那些肮脏手段,哪比得我们娘娘端庄大方。”
何婧英轻轻浮了浮茶叶沫子:“什么肮脏手段?”
岁莲羞红了脸啐道:“徐大人这段时间给徐贵妃送进来不少漂亮的丫鬟。据说都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徐贵妃大着肚子难道还能伺候皇上不成?”
何婧英眼中闪过一丝嫌恶。
“娘娘,徐贵妃这样行事,您可不能容她。”
“不能容她?”何婧英讽道:“凤印在太后手里,本宫连昭阳宫都出不了,能拿她如何?”
岁莲气道:“那我们就去告诉太后去!”
何婧英浅浅一笑:“你以为太后就不知道了么?”
岁莲惊道:“她这般行事,太后怎么能……”
何婧英平淡道:“太后性子和软,不过是不肯逆了皇上的心意罢了。”
“娘娘,您若是愿意给皇上一个好脸色,也不会便宜了徐贵妃啊。”
何婧英静静地看着岁莲。岁莲被何婧英冰冷的神色吓到了。正是被何婧英盯得心中发毛的时候,岁莲听何婧英说道:“你说得对。”
看似在赞同岁莲说的话,语气里却尽是叹息。
何婧英又叹道:“是应当让皇上来昭阳殿一趟了。”
旧情是最容易撩拨的东西。新欢再好,也比不过少年时代的惊鸿一瞥。何婧英吩咐道:“今日十五,皇上是会去太和殿上香的。你去太和殿替我拿点香烛来。”
岁莲喜道:“娘娘肯与皇上和好了就好。奴婢立刻就去。”
何婧英摩挲着自己衣衫上的金丝牡丹纹说道:“等等,你去将我以前穿的那件鹅黄的衣衫拿来。”
岁莲愣了愣:“娘娘想穿那件旧衣服?可是皇上不喜欢娘娘穿得太素啊。”
何婧英讥讽一笑:“那可未必。”
萧昭业喜欢的是她听命于他,喜欢的是她完全被他掌控的样子。可是最初萧昭业喜欢上的她的时候,只是因为佛前一瞥,让他觉得暖。
整整十年,她伴着这个人走过两世。她唯一珍藏在心中,让自己还能念着萧昭业一点好的,便是她大红盖头被掀开的那一瞬间,她发现娶她的男子,是那个在破庙里有一面之缘的人。
少女时的悸动总是那么单纯。总是觉得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因由一个缘字。
长大了变发觉那些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参杂了权利、欲望,变得不再干净。
唯一纯澈的也许就只有那一瞬间的初见而已。如今她却要用这一幕来迎得君心,最终让自己心底唯一一丝纯净的念想也要变得脏污不堪。
换下镶金红绸的衣裙,穿上鹅黄色的少女衣衫。这一身简单的衣服与整座奢靡的昭阳殿格格不入,一如回不去的往昔,再是穿得像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何婧英看了看自己铜镜里苍白的脸色,轻轻扫了些胭脂在脸颊上。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吧,不施粉黛,但却仍然是个明艳的少女。
可即便是擦了胭脂也难复往昔。不知道从多久开始她的眼眸不再清亮,微微上翘的眼尾也不再娇俏,总是透着凌厉。
也不知从多久开始,眼尾就有了细细的痕迹,脸颊也不再饱满。
她的腰肢也因为身怀六甲而凸起,怎么看也不会是少女的模样。
不复往昔,难复往昔。
何婧英在佛像前行了一礼就转到了佛像身后去。她极力回忆着当初的场景。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刚过世不久,她被何胤带回小山东苑去住着。她在那一天忽然想起曾经与自己在一起在街头打闹过的小伙伴,便寻了过去。
可哪里还能在寻到当初那些小伙伴的半点踪迹?小时候并不觉得自己与那些穷人家的小孩有多大的区别。长大了才发现将军府的独女与穷人家的小孩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便是再在街头看见也是不能相认的吧。
那时的何婧英就去了平日里常去的破庙,靠着佛祖背后坐了下来。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一个人闯进破庙,跪在佛前痛哭。
此时的何婧英靠在佛像背后,只听得佛殿的大门被推了开来。
只是再没有少年冲进来跪在佛前痛哭。有的只是带着薄怒与嘲讽的话语:“皇后娘娘不是在礼佛么?”
何婧英叹了口气,眼中竟是绝望。
萧昭业听闻她在礼佛想到的怕不是初识那一刻,而是她与萧练在香云殿上谈话的情景吧。
何婧英垂目将自己挽起的鬓发轻轻拉出一丝撒乱的头发来。她曾经就是一个散漫的人,这样看起来更像以前的自己吧。
何婧英深吸一口气从佛像背后转了出去。
逆着阳光,看不清何婧英的样貌,她直视着萧昭业的目光浅浅一笑。
萧昭业呼吸一滞,似有深藏于心底的回忆被一阵微风唤醒。萧昭业喃喃念道:“阿英。”
何婧英抬头浅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朕听说你在礼佛,就来看看。”
何婧英恭顺地垂目道:“我一个女子,做不了什么,只能日日为皇上祈福吧。”
萧昭业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你为朕祈福?”
“世间女子难道不是都会为自己夫君祈福吗?”
难得地,萧昭业狠戾的双眸中划过一缕温柔:“你怀着身孕,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好,不必事事亲为。”
何婧英摇摇头:“这怎么成?若是心不诚,佛祖岂不是会怪罪?”
萧昭业爽朗地笑道:“朕都没有怪罪,佛祖怎敢怪罪。”
何婧英垂目道:“皇上还没有用膳吧?”
萧昭业笑道:“皇后这么一说,朕倒真是饿了。皇后这里又什么好吃的?”
何婧英赧然道:“臣妾今日做了饯金枣翠玉豆糕。皇上想不想试试?”
萧昭业眼神一亮:“朕倒真是好久没有尝过皇后的手艺了。”
岁莲乖觉道:“娘娘日日都做,今日皇上总算是来了,奴婢这就去给皇上端来。”
听到岁莲这句话,萧昭业更加欣喜,仿佛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
席间,何婧英未提朝堂,未提前线,未提后宫中的五石散。一壶温在泥炉上的酒,一盘饯金枣翠玉豆糕,几叠小菜,简简单单一餐饭,很容易让人相信现世温暖。
即便是冷如萧昭业这样的人,也有趋暖的心。
何婧英怀着身孕,最终萧昭业还是没有留宿昭阳殿。
岁莲心中遗憾,嘟哝着说道:“娘娘,您怎么没有把皇上留下来啊?”
何婧英颇有些疲累地说道:“他解了本宫的禁足就够了。”
萧昭业爱着的,念着的,想着的不过是少年时的那一片心而已。时间久了只不过会让萧昭业看出这一切不过是假象,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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