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 卡尔·萨根的喷火龙（下）
【车库里的龙】
卡尔·萨根说，他有一条会喷火的龙，就住在他的车库里。
如果一个人十分正经地跟你说这句话，而这个人在和你平日交谈的时候就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那你一定会想亲自去看一眼。有关于龙的故事流传了成百上千年，但从来没有证据证明它的存在，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让我看看，”这时你肯定会对他说，他把你领进他的车库里，你看到里面有架梯子，空的涂料桶，还有一辆旧到掉渣的三轮车，但就是没有龙。
“龙在哪？”你问。
“它就在这呢，”他会回答道，大概指了指前面，“我忘了告诉你，它是条会隐形的龙。”
你建议在地上撒上些面粉，那么就可看到龙的脚印了。
“建议是不错，”他说：“但是这条龙浮在空中。”
然后你建议用红外线传感器探测看不见的火焰。
“建议不错，”他说：“但是这个火焰同时是没有温度的。”
你打算用喷漆让龙现形。
“建议不错，”他会说：“但是它是条非物质的，无形的龙，漆不会留在它身上的。”就这样一直下去，你所有物理探测的建议，它都能用一个特别的解释去反驳你，告诉你为什么你的建议行不通。”
路明雪讲述的这个故事似乎并不像是童话性质的内容，林焕听着有些云里雾里，“所以……一只没有办法证明其存在的龙，和它根本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路明雪点了点头，“这个故事印证了科学界的一条黄金定律：一个学说只有具备可证伪性才应该被肯定——也就是说，这个学说可以被人们推翻，具有可以被推翻的可能。我打一个比方，牛顿说，世界万物都有万有引力，所有苹果都会往下掉。这个说法就是可证伪的——你只要找到一个向上飞的苹果，并且这个苹果在给任何人单独拿着的时候都能往上飞，那么你就改变了物理学界，推翻万有引力定律了；但是到目前为止，这样的苹果是不存在的，所以牛顿的说法暂时是对的。”
“嗯……道理我明白了，但是你绝对不是只想跟我分享这个科普短文，才跟我说这些的吧……”
路明雪点点头，“我还没有这么无聊。我只是因为这个故事突然想到……如果说，没有系统的存在，夏沫也无法影响现实，把所有这些因素去掉，你无法向我们证明夏沫的存在的话，所有人可能会认为，你只不过是个因为失去重要朋友而陷入妄想的疯子，夏沫就是你车库里的那条【喷火龙】。”
“确实……包括我自己也对夏沫的真实存在质疑过……”林焕摇摇头，“只能说万幸她不是真正的幽灵，而是实体吧……但是，夕晓当初看到我在和空气互动的时候，并不觉得我是个疯子，而是很真心地相信我夏沫的存在。”
“是呢，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路明雪陷入了一阵沉思中，“相信神迹，无时无刻都保持着一种极为幼稚的想法……包括、能和我一辈子都在一起不分开这件事，也是一样的。”
“她会那么说，是因为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最好的朋友吗……
“嗯。”路明雪轻轻应了一声，她从不否认这一说法。
不知何时，天空渐渐飘起了小雪，林焕休息完毕，重新背起了路明雪，路明雪也戴上了口罩。比起在病房里背起路明雪的状态，路明雪的身子显得有些冰凉，林焕担心她的病情会不会发生恶化，便低声询问她是不是感觉到冷，但路明雪否认了这一点，坚持让林焕背着自己到社殿；
“这里……是不是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是看到残破的社殿本殿破败没落的模样，路明雪着微微叹了口气，“在我小时候，这里还很兴盛，许多病人都会让家人陪伴着来这里参拜，祈求神灵庇佑，希望自己的病情快快好起来……不过院长换了几届之后，听说新的院长认为国人参拜日本的神灵有违礼法，渐渐地就放弃了对这个神社的修缮，把神社管理人员全都撤走，渐渐地这里就不被人知道了。”
“其实病人很多时候根本不在乎他们在向谁祈福，他们只是在祈求能得到痊愈的机会。神灵、鬼怪、他们都是车库里的【喷火龙】，尽管没有办法证实，但是千百年来大家一直都坚信着它们的存在。”
“嗯。”林焕点点头，“但是你的话，是不信的吧……”
“先放我下来。”
林焕将背上的路明雪放了下来，她来到社殿前的拜殿，面前是一个钱箱，钱箱上方是一段粗绳，因为年久失修的原因，粗绳上看上去沾满了灰尘，看着脏兮兮的；钱箱上也长满了青苔，箱口的木栅栏也都缺损了几块。
“有硬币吗？”
林焕一边掏着口袋，在兜里摸出一块钱硬币递给路明雪，路明雪接过硬币，在拜殿前站定，随后便将硬币抛进钱箱里，并抓住钱箱上方的绳子，轻轻地摇了摇。
咚。
绳子上似乎绑着一枚铃铛，但是发出的声音很奇怪，有很悠扬的回音，但总算也能发出响声；路明雪双手合十，低着头进行了神社参拜里很标准的二拜二拍一拜拜礼。
她的身子躬下来时表现地十分熟练，宛如一个干练虔敬的神职人员，如果是巫女扮相的话，倒是十分映衬路明雪的这一袭白色夹袄。
“虽然看上去很熟练，但是我并不常做这种事。”路明雪和林焕坐在拜殿旁的木质阶梯上，“准确地说，外婆去世之后，我应该再也没来过这里了。小的时候，我总是对外婆的这一行为表示不解，因为在我看来，人世间的大多数问题，都可以用自己的行动去解决。”
“但是人也有力有未逮的地方，比如生老病死。”
路明雪点点头，认同了林焕的说法，“那是排除于大多数之外的。我知道自己身体并不好，但是对于生老病死，我倒看的很开……万物生长自有规律，羸弱的群体被淘汰，这本身就是一种生存法则。”
“但人类不能……”
“我知道人类不能直接用这种理论解释。我只是……并不觉得那是多悲伤的事情……本来，应该这样的。”
路明雪的声音愈发微弱了；她的鼻子冻得通红，整个身子蜷缩在神社阶梯的角落里。
“我本可忍受黑暗……如若我不曾见过太阳，是这样……吗。”林焕摸了摸脸颊，这虽然是很应景的台词，但是说出口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些中二，让人一时半会儿接受不能，路明雪听了也是微微一笑，“没想到某人还能说出这种话来……你说的，【我的太阳】，是夕晓吗？”
林焕点点头。
“夕晓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我可能比你、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依赖她；但她并不是我的【太阳】。”
“不是……太阳？”林焕愣了愣，“比起夕晓，还有别人对你而言更重要吗？”
“【太阳】并不是指这个人对我的重要程度。更多的情况……”路明雪打了一个寒噤，身子瑟缩着发颤起来，小雪缓缓地坠落着，林焕为路明雪戴上了她棉袄的连帽，“我……我靠你近一点吧，你看上去很冷。”
“你都已经把我背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该接触不该接触的都接触过了，这种事情就不用征求我的意见了吧……”
路明雪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林焕，就像是知性成熟的姐姐在看着自己青春萌动的弟弟。
“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我的太阳……应该是你。”
“我？！”林焕被吓了一跳，“真的？”
“准确地说，我的【太阳】，应该是指你和夏沫。”路明雪把口罩再一次扯了下来，她嘴唇里哈出的白气在空中弥散着消失，“你们的出现，把我所一直信赖的【理性世界】给完全毁掉了。假如我没有遇到你们，没有遇见死而复生的夏沫，或许我便不会告诉夕晓我很难过，我也不会答应你，让你陪我一起向这座城市告别；我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跟最让人恼火的你说这些在其他人看来是软弱的心事。”
最让人恼火的……
林焕挠了挠狗头，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我倒是不觉得软弱……倒是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吧。”
“但人们真实的一面往往会打破之前其他人对他的所有幻想，人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他人看的话，也就有了更多的软肋；我们不可能寄希望于和那些袒露心声的人一辈子都是交心的挚友……”
“啊、也是。”
路明雪渐渐地呈现出自己独有的说话语气和风格，虽然是在讲述那些和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但她的视角又像是站在上帝的宏观视角、冰冷地陈述某种心理机制和认知行为而已；林焕的思维速度并不像她那样快，勉强跟上已经实属不易，但路明雪倒也不奢望他能跟自己讨论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想要的或许只是这样一位简简单单的听众而已。
“所以，在我看来……沫沫是一条很强大的喷火龙。她不仅能喷火，还能跟我沟通——她的存在，把我十多年以来构造的意识形态世界毁灭地支离破碎。”路明雪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一定非要面对这样的状况不可呢……”
“面对这样的状况，是指……要去——”
路明雪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的脑袋逐渐埋进我棉袄的衣领里，
“我不想休学。”
“嗯。”
“我想很快地就好起来。”
“嗯。”
“我还有很多事情现在要马上处理。”
“嗯。”
“灵异观察社的游戏还没有做完。”
“嗯。”
“沫沫的存在感我们也没有攒齐。”
“嗯。”
“夕晓一个人也很难独立地生存下去。”
“嗯。”
路明雪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还想做的事情，渐渐地，声音也愈发地哽咽和模糊起来，
“说到底……既然沫沫可以在某人的祈祷下重生的话，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偶尔也非理性一次，让神灵去回应我的祈求呢？！”
“当然……可以。”
现在林焕和路明雪贴的很近；他答应过夕晓、也答应过夏沫、答应过小千姐、答应过很多人，他不是一个人在陪伴着路明雪。他自己也并不希望路明雪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
“呐……小雪——”
“不要以为听了我的心里话，某人就可以用那种方式来称呼我了——”
“啊……嗯，路明雪同学。”
“当然，现在是特殊情况，就算你这样称呼我，老实说我也不会有意见……”
你这人事情真多啊！快把气氛给完全破坏掉了啊！
林焕懒得对路明雪吐槽了；即使是在互怼，她刚才的声音也带着哭腔；现在而言说正事才是最重要的。
“你要是觉得难受的话，就可以把不爽的事情全都喊出来。只有声音喊地越大，神灵才会听得见……”
林焕低着头说着自己的想法，结果抬头发现路明雪正在盯着自己——她双眼泛红，但还是鼓着脸，少见地露出了一副少女般的表情，“这么蠢的事情，你以前也会这样做吗？”
“老实说……做过一次。”林焕挠挠头，“夏沫醒不来的那段时光、我去公园爬山，也曾在山顶大喊了很久。虽然发泄出来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但就是……”
“这种事，你应该从没对夏沫说过吧？”
林焕点点头，“这种羞耻的事情，不可能跟她说。”
“那这样，咱们就算扯平了……彼此都有彼此的秘密。”路明雪笑了笑，她擦了擦眼泪，从林焕的身旁站起身来，站在拜殿的门槛上，冲着远处的方向，突然拉下棉袄，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
她的声音很尖很细，虽然是大喊，但因为气虚，也就是那么回事，大喊了两阵之后，她很快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咳地通红；林焕赶紧扶着她回到台阶下躲雪，替她拉好棉袄系上。
“这样一来的话，我车库里那条看不见的喷火龙，应该也会出现在我身边了吧……”
路明雪面色潮红，她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
“嗯，一定会出现的——”
林焕正安慰着路明雪的时候，被她拍了拍脸颊。
“不要总是说这么绝对的话，这不符合常识……”
“啊——”
“但是，今天除外。”路明雪冲林焕笑了笑，她从未在林焕面前笑得如此甜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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