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4)


  

  又过了一年冬,  初春的京城春寒料峭。我穿着夹衣正在案桌前背书时,良吉脚不沾地地从外走进来。

  “春少爷,府里来信了!”

  

  我忙搁下笔,  发现良吉今日似乎格外高兴,  不禁问道:“怎么那么高兴?”

  “春少爷,  你自己看吧。”他将信递给我。

  

  我看到信封上的字,  才明白良吉为何这般高兴,  这是父亲给我写的信。入京城读书两年多,  父亲从未给我写过家书。

  

  “春少爷,  你发什么呆?”良吉伸出手在我晃了晃。我回过神,从抽屉里拿出拆信刀。

  

  我慎之又慎将信拆开,  极怕损坏里面的信纸。信封里的信纸不厚,  不过两张。我一字一句将信上内容看完,  怕自己看错,  又从头再看了一遍,才敢相信父亲这封信不是训斥我,而是夸我的。

  

  “良吉。”我抬头看向良吉,  “父亲他……夸我了,他还说、说今年大哥会上京一趟,他让大哥来看我。”

  

  良吉眼睛亮起,“太好了,春少爷,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大少爷来了,肯定会带少爷好好在京城逛逛。春少爷你来京城两年,  都没怎么出去玩。”

  

  听良吉这样说,我心中的雀跃被迎面一盆冷水浇灭。我转过身把信纸放好,  低声说:“良吉,我有点想吃春饼了。”

  

  “我现在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春饼,春少爷,你等会。”

  

  良吉离开后,我重新把信又看了两遍,才将其放进装母亲写来的家书的红漆匣子里。

  

  许典学与他友人编纂的第二本诗集据说卖得极好,著我名字的几首诗词无一例外被谱曲,变成唱词。

  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林春笛这三个字在京城市集坊间略有名气。

  

  至于在太学,众人看我的眼神终于不再是原来看格格不入的灰麻雀眼神,开始有人主动与我交谈,问我他新作的诗写得如何。

  不过每次我都没说几句,聂文乐就会冒出来,凶神恶煞地将那些人赶走。

  

  聂文乐把那些人赶走后,并不跟我说话,最多奇怪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能转身离开。

  

  其实我想过了,我不能靠林重檀写的东西撑一辈子,他迟早会腻了我,我也不可以一直拿他的作品据为己有。

  等我今年太学内考考上内舍,我就不会再拿林重檀的东西了,我一定可以靠自己让父亲满意。

  

  几日后,我收到另外一个更令人惊讶的消息。

  太子的随从亲自到我的学宿来,说太子欲在月底办一场私宴,问我是否有时间赴宴。

  

  随从是太子身边的束公公,那日我被太子的人塞进箱子里,便是他在旁一手指点。相比上次他的目空一切,他这次可以用菩萨低眉来形容。

  

  “林公子,殿下听闻了你写的诗句,非常想见你一面。”束公公淡笑着对我说。

  

  太子竟邀我赴宴,我被这个消息震住,许久说不出话,直至束公公唤了我好几声,我才愣愣点头,“我、我知道了,我……”

  

  “看来林公子是应下了,那届时恭迎林公子到来。”束公公亲手递了封请帖给我,上面有私宴的时间和地点。

  私宴在太子的母家荣府办,不是醉膝楼那种地方,看来这个宴会非同小可。如果父亲知道我受太子邀约去荣府,肯定又会夸我。

  

  我心开始飘飘然,完全忘了太子邀约是看了我的诗句,而那些诗句真正的作者是林重檀。

  

  为了赴约,我特意请假出去新制衣裳,几乎把京城所有的制衣坊走遍,才总算挑中合意的。

  “公子放心,我们定会在七日内将衣服做好,送到府上。”制衣坊的老板说。

  

  我用指尖轻碰选中的布料,这是从江南传来的鲛丝编织的浮光珠锦,因为刚到,加上布匹昂贵,京城没几个人穿这个。

  “那就麻烦老板了。”我收回手,对制衣坊老板笑了笑。

  

  从外面回来,我转头去了林重檀那里。他近来在忙编纂乐谱,常常一手持笔,一手抚琴。今夜也是,我在旁等了一会,才把手里的茶端过去。

  “休息会吧。”我将茶盏放在他手边。

  

  林重檀嗯了一声,将笔放下。在他喝茶的时候,我提起太子私宴的事情。林重檀端着茶盏的手略微一顿,一息后,他将茶盏放下,“你准备去?”

  

  “太子邀约,我自然不能拒绝。”我看着他,声音放轻,“檀生,你应该也要去的吧?”

  林重檀长睫低垂,突然又拿起毛笔,“去,你礼物备了吗?”

  

  我心道糟糕,我今天出去光顾着看衣服,完全忘了礼物这件事情。

  

  “你去找白螭,让他带你去挑。”林重檀已然看出我的疏忽。

  

  我闻言松了一口气,林重檀的小库房里有很多好东西,随便拿一件都是能见人的,我虽然有钱,但买的东西不一定上得了台面。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安,“太子有讨厌的东西吗?我怕我送的东西他不喜欢。”

  

  “放心,虽要送礼,但太子不会过目礼物,送太子的礼物一律都是登记在册,直接送入东宫库房。这次在荣府办私宴,礼物连东宫库房都不会进,会放在荣家。你首次赴宴,送礼讲究中庸二字,不可打眼,也不可差人太多。”林重檀语气淡淡道。

  

  我明白地点点头,看林重檀又开始谱写乐谱,不敢再打扰他,端起他喝过的茶盏端起,走出去找白螭。

  

  白螭办事妥当,陪我挑礼物,还给我找了个极好的锦盒把礼物装好。挑完礼物,我无事做,便坐在廊下的美人靠,看着外面的杏花树。

  

  我窗户前有一棵杏花树,林重檀这里也有。尚未到杏花开花的日子,枝头暂有青芽。

  

  更深露重,我不知不觉在美人靠上睡着。等林重檀把我拦腰抱起,我才从睡意中勉强挣扎出一点心神。

  “你忙完了?”我揉了下眼,因为太困,我都没反应过来林重檀在外面就把我抱了起来,直至被他脱掉外衣放在床上,我才清醒点。

  

  我还没问林重檀怎么抱我进来,就看到白螭一脸害怕地端着热水进来。白螭把热水放到我跟前,低声喊了声少爷。

  林重檀皱了下眉,“出去吧。”

  

  “是。”白螭立刻退出房间。

  我看林重檀突然对白螭那么凶,一时也不敢跟他说话。

  

  林重檀在我面前蹲下身,将我的鞋袜去掉。我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洗脚,立刻就想把脚从他手心抽出,“我自己能洗。”

  

  他抬眼看我一眼,我对上他的眼神,慢慢把脚又放回去。

  真奇怪,林重檀今夜怎么这么凶?

  

  他重新握住我脚,还捏了两下,才将我的双足放入水中。热水一泡,我先前在外吹出的寒气消散不少。我又开始犯困,扭过腰把枕头拉过来睡。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回到姑苏林家。父亲、母亲、大哥和长大不少的双生子在气派富丽的府邸门口等我。他们看到我,都迎过来,双生子一左一右抱住我的手臂,撒娇地喊我三哥哥。

  

  大哥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春笛长大了。”

  

  母亲用白百合花枝手帕轻拭眼角的泪珠,对我说:“快进屋,阿娘给你煮了长寿面。”

  

  长寿面?原来这日是我生辰吗?

  

  父亲虽然没说话,但看我的眼神隐隐带着夸奖。我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不知所措地看向马车,“檀生,你怎么还没下来?”

  马车里静悄悄的,没人回我。

  

  马车上挂的古铜风铃倒是轻轻摇晃起来,“叮铃铃”作响。

  

  -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睡在林重檀怀中,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做梦。我回想了下梦里的场景,盘算是该回家看看了,也许今年的生辰我能回去一趟,不过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同意。

  林重檀会回去吗?

  

  胡思乱想一番,我重新在林重檀怀里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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