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薄荷,别名夜息香

  味辛多于苦,

  性凉,微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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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着盛夏炙热的阳光步履匆匆地回到自己居住的公寓,猛地转身关上门的瞬间,说实话,就连韩瑾安他自己也无法分辨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感觉。

  扫落桌上散落堆放着的稿纸,砸碎放在窗台上的花瓶,他神情安静地坐在素色的书桌前,苍白的手毫无颤意地拿起压在书页下沾满干涸血渍的小刀,生锈的刀锋平和地撕开苍白的手腕。

  没有生气,也没有因为不被理解而委屈。孤独地活了那么久,这些只属于孩子鲜活的情感早就在反反复复的打磨中消耗殆尽。唯一让他感到刺痛的,只是心中微微泛起的名为失去的遗憾和失落而已。

  早知道一开始就该拒绝的……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臂攥住亚麻色的窗帘,刺目的阳光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一点点合拢消散。他俯身蜷缩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轻阖上双眼,过分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秒针滴答旋转的轻响。

  所有的一切,本身从一开始就都是错误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他向着身前从窗帘缝隙中透入的阳光伸出手,温暖的光晕驳染泛白的指尖,鲜血滴落仿若绘有艳丽彩绘。

  他害怕阳光,但他同样害怕被黑暗吞噬的感觉。

  抑郁症病发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厚重的窗帘压住所有可能透入的阳光。也许是一个星期,也许是一个月,吃了药蜷缩在角落里,他不敢闭上双眼,因为他害怕那种在黑暗中缓慢溺死的痛苦,但他同样畏惧刺目的灯光。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个温柔的人,沉默且包容,不怨恨更不疯狂。

  就像深陷在蔚蓝海流中的一尾游鱼,沉寂在他人无法察觉的地方,一点一点温柔地崩溃瓦解,隐忍的挣扎只有滚烫血流顺着背脊滑落,而周围的海水永远不会感知到任何疼痛。

  但所谓的温柔……说到底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自我保护而已。他踉跄着起身走进浴室。

  因为害怕被误解,害怕被轻视,害怕别人在知道他患有抑郁症时露出的那种夹杂着不解和蔑视的目光。

  推开镜子上方的柜子,泛白的手指拿起药瓶旋开,从中倒出的药片混着蜿蜒的血渍滚落。

  想来也真的是他太异想天开了。没有亲身感受过,没有被针刺到过,刀又不是割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明白,怎么可能会理解。

  矫情,做作,很多人对抑郁症患者的印象都不过这两点。他们以为得了抑郁症的人光靠坚强就能摆脱病魔的纠缠,而长期低落的情绪和反复出现的自杀倾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过于懦弱的表现。

  “我真不知道他摆出那副样子到底是想干什么,说到底得这种病都是他自己的原因,又不是我害的,干嘛还要凑到我身边和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真的烦死了!他要去死就去死好了!既然那么想不开还去什么医院,我跟你说,夏瑾安他不敢穿短袖就是因为他手臂上到处都是自己用刀割出来的伤,密密麻麻的,看着恶都恶心死了……”

  “爸爸死了,妈妈又得了精神病离家出走,身边还有个只会拖后腿完全帮不上忙的拖油瓶。我还听说他为了供那个拖油瓶上学连出国留学的机会都放弃了,真是白瞎了老师的那封推荐信,明明我更适合。”

  “你们看看他现在的那双手,在餐馆洗碗洗得连钢琴都弹不了了,还写什么曲子?”

  ……

  真疼啊……他伸手无力地按住钝痛的心口,视线所及的一切似乎都在不断扭曲模糊。

  不该想到这些的……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些……

  胡乱地把落在手心的白色药片塞进嘴里,他就着冷水尽力冲散口腔里不断蔓延的苦涩药味,直到麻痹的舌尖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才精疲力尽地扶着墙壁缓缓瘫倒在地。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还以为他早就已经把这些刺痛的过往遗忘。

  没想到……

  喝了太多冷水的胃里骤然一阵翻涌,他趴在洗手池边猛地呕出一口泛酸的胃液,从喉咙里冒出的血水顺着嘴角一点一点染红瓷白的池壁。

  说不懦弱也是骗人的……毕竟在这世上,无论是谁,内心都一定带着脆弱的部分活着,他自然也不例外。

  面不改色地拧开水龙头把滴落的血渍稀释冲散,他面对着光滑平整的镜面沉默了半晌才想起来安医生早就嘱咐过他,用于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或多或少都有着强烈的副作用,平时一定要克制用量,否则过量服用甚至会出现咽喉黏膜出血的症状。

  模糊的视线逐渐被浓重的黑暗所浸染,他扶着墙壁猛地喘了几口气,发病时那种仿佛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终于稍稍减退,但森冷寒意却顺着脊骨上攀,宛如交缠的毒蛇般停留在他的脖颈上呲呲吐着染满毒液的舌芯。

  林俊河……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和接近都被他拒绝,按照林俊河的性格,对他迁就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限。而他自己始终隐隐抗拒的反应在他眼里,恐怕说是恃宠而骄的做作也不为过。

  他哪里有理由去苛责,说到底,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垂眸静静看了一眼手腕上被刀划开的伤口,不敢靠近,不敢接受,不敢和任何人有任何过多的牵扯,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想法,两个人之间会闹翻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每次只要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个随时都有可能去死的人,他就会害怕,害怕他离开的时候,林俊河的脸上也会露出和瑾华一样悲伤的表情。

  有些疲惫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踉跄了几步才把自己狼狈不堪地摔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说实话他以前也不理解身患抑郁症的人为什么要用自残的方式来伤害自己,但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原来在恐惧和绝望缓慢窒息的时候,只有这种脆弱而且残忍的方式才能告诉自己,我还活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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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林俊河并不喜欢薄荷这种植物。

  朴素无华的碧色就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杂草,明明闻上去气味温和清冽,但一旦入口却过于辛辣苦涩。

  但或许真的是应了人如其名的那句话,外表温润柔和的姜瑾安,性格却偏偏像极了味辛性凉的薄荷。

  彼此相识了三年,他生平第一次这么努力地试图去了解一个人。和同龄人完全不同,姜瑾安极为擅长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即使心底暗潮剧烈翻涌几欲窒息,但那双眼睛却始终温柔宁静得像是沉寂在温澜月色下深邃的枯井。

  就像是花褪去柔软的花瓣,剥开他向来以温和孤僻示人的外表,真正的姜瑾安就像是凌着黑色湖水盛开的淡色花朵,布满淤痕的花叶看似娇柔脆弱,但无人知晓水下暗潮汹涌布满刀戟,交缠的根茎之上刻满了斑驳凌乱的伤疤。

  在行人诧异的注视下像疯了一样地一路跑到姜瑾安住的公寓门前,林俊河对着上了两道防盗锁的门敲了许久,等到砸的自己指骨一片淤红才想起来因为不久前住在隔壁的邻居装修,他担心噪音会吵到瑾安,于是就把他房间的门换成了隔音门。

  真是要命了……心急如焚的林俊河连忙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出那个被他设置成特别关心的号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打过去,但无论他等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有一阵短促的忙音。

  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他抄起堆在路边的铁棍猛地敲碎了一侧的玻璃窗,不顾周围过路的行人颇为诧异和慌乱的目光,忍着手臂被玻璃碎片划开的刺痛翻进了房间。

  简单素净的房间依旧是他初次到访时的模样,就连家具的摆设都没有过多的变化,只是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紧闭着,逼仄的房间被浓重的黑暗笼罩,只在亚麻色窗帘的缝隙之间露出一抹浅淡的暗光。

  “瑾安?”还未习惯黑暗的眼睛无法分辨轮廓,依稀之中他只看到有人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苍白纤细的手臂顺着床沿无力地下垂。

  见状,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蹲下,躺在床上的少年神情苍白沉静,低垂的眼睑宛如雨水过后垂翼小憩的黑色蝴蝶。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为他盖好被子,生着薄茧的手指却在握住对方手腕的瞬间,触及一片温热的湿滑。

  那是血。

  ……

  一通电话过后急救车很快就赶到了公寓门口,惊慌失措的林俊河紧紧抱着怀里面容苍白的少年坐上救护车,直到赶到医院才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独自一人坐在素白的医院走廊上,他背对着墙壁,发麻的手指抵着冰冷的门框颤抖不已。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恐惧,明明时节已是五月盛夏,但他在那一刻却冷得连牙齿都在发颤。

  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安医生曾经对他的告诫。

  当初他拿着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空药瓶和瑾安通讯录里的号码匆匆赶到医院,那个有着温雅气质的长者用满是肃穆和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双眼,沉默半晌后只淡淡说了一句话。

  “你会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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