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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二十七章 渔家傲 · 画鼓声中昏又晓


  士兵接着半老汉子的故事开口,他的目光开始盯着半老汉子,似乎看着他,看着他,就这样要把他的模样深深记住,带到地狱之下。

  “我是一个好兵,我没有临战而怯。”

  士兵的目光扫过所有人。

  这个故事,要从当年唐军征西开始说起。

  什么,为什么要从几百年前来说?

  ........

  几百年前,在半老汉子口中那个名为唐的朝代,已经化为历史的尘埃无人知道,几百年的岁月能够让天地都换了容颜,青天开眼又闭上,人间便是两个百年转过。

  这里的唐,和李辟尘所知道的那个唐,有着极高的相似性。

  都是盛极而衰,都有一个外族将领叛乱,都有一个谄媚的权臣,都有一个好大喜功的帝王。

  但仔细想想,历史上哪一个王朝没出现过这种景色呢?

  人间有话说的极好,那就是得意忘形,尤其是人间帝王。

  这让李辟尘想起云原时代的三皇。

  众仙神本意把人间三位人王提高到统治世间的皇者,然而老三皇兢兢业业,但他们的后代却并不这么想,谁都不想和其他人分享权利,区别只在于地皇氏人皇氏没有动作,但是天皇氏正好退位,新天皇的本事比起另外两人来说要大的多,野心也膨胀的多。

  想要当真正神话中的那位“人皇”,这种野心和他的实力并不匹配。

  当年天皇发起的云原之乱,天庭暴动,他杀人皇氏败地皇氏,又有太上杀者下界助阵,紧跟着拿到了世间十大苦之一的七情六欲,只觉得无人能敌....

  却万万想不到,因为十苦出现,而引来了荡剑天尊与太上无终。

  什么是无可匹敌的力量?

  所以说人间帝王如果弄出些大事情,给人轻轻一捧尾巴就翘到了天上,很少有人能够时刻清醒的认识自己,所谓的胜不骄败不馁,世间绝大多数的王者都只做到了后半句话。

  士兵在开口,诉说着几百年前的故事,这艘船上也没有人质疑他,询问他,问他为什么是从几百年前开始讲。

  事实上,连那个书生也差不多感觉到了。

  这艘船上,可能除了他之外,都没有一个是正常的人。

  但书生并不惧怕。

  他反而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就像是神游世间之极境,能够在这一艘船上走一遭,遇到这些神异的存在,这是旁人几世都不可能遇见的事情。

  总是向往那些说书人口中的虚假,但有朝一日,谁又能想到,那些虚假,真正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书生在听,而士兵同样在讲,只是他主要讲述的对象,似乎是那个半老汉子。

  黄沙玉宇,唐军的辉煌已经无人知道。

  曾经镇压西陲的安西大都护府早已化为一片黄埃,只有断壁残垣还矗立在天地之间,那已经被岁月摧毁,却依稀可见过去辉煌的宏伟断墙,在无声的告诉世人,告诉后来者,这里曾经有一支威震天下的铁军驻守。

  士兵所讲的故事,正是从唐时天下大乱开始的。

  诸人对于这段历史并不陌生,那当时天下最伟大的皇帝玩火自焚,伟大者终于成为了卑微者,他所塑造的伟大时代落幕,而他的帝国也分崩离析。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生死博弈,贪婪污秽,这些都和远在安西的士兵没有关系,他眼中所见到的,仅仅只是血与火。

  “曾经的同袍刀剑相向,并肩作战过的将军宛如地狱厉鬼,这天下不是效忠于某个人,但某个人以为天下都应该向他效忠。”

  “但总有一些人野心甚大,所以他们谋划反叛,而最后,也确实给他们成功了。”

  白衣女子插了一句:“朝堂上那些腌臜事才是天下大乱的源头,你说那些战士不管,但战士们所遇到的一切事情,都是起源于中央。”

  “贪婪驱使着欲望,众生无不在贪婪与清明之间行走,如走铁索,小心翼翼,但凡有半点差池,就是粉身碎骨。”

  她说着,似乎有莫名的感慨。

  士兵没有在意她的打断。

  “自西陲三镇节度使从范阳起兵叛乱,天下大震,河朔诸地望风而降,境无一军一将可挡,当时天下共主听信谗言,误以为三镇节度使叛乱只是谣言,故最初不予受理....”

  “直至同年数月之后,天下共主才相信三镇节度使叛乱,遂调遣河西军,陇右军回关....中原大地如何凄苦,安西的战士们并不知道,因为他们所要面临的,是更加可怕的战斗....”

  “吐蕃人突然发起猛攻,同年,车师国叛,高举反旗,楼兰、鄯善、乌孙、焉耆、匈奴地...尽数与中原切裂。”

  “河西走廊陷入滔天战火,西域异族猛攻边疆.....安西军第四旅属第三十折冲府,镇守白龙口.....”

  唐代的军建是一旅百人,但因为是所谓相似的朝代,故有些东西便有了出入。

  人口是建制的根本要素之一。

  白衣妖女的目光动了动。

  士兵道:“吐蕃的刀,吐蕃的脸,陌生的气息,滚滚的烟尘,黯淡的天日,让人感到窒息的,刺鼻的...........”

  “外族之人进攻白龙口,声势滔天,而此时安西军大部分已经被回调,此时吐蕃突然来袭,携异域诸族猛攻,白龙口守军不过三千二百人,而所要面对的,则是五万以上的敌军。”

  “兵法有言,十则围,五则攻,倍则战,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

  中年书生插嘴:“我十倍于敌,便围而歼;五倍于敌,便攻而戮;两倍于敌,便奋力死战;势均力敌,则设法分散,各个击破;兵力弱于敌人,便避免作战。”

  士兵点头:“三千对五万,敌人五倍于白龙守军,故必然强攻,而吐蕃人也确实是如此做的。”

  “第三十折冲府的战士们,听到了突厥人在唱歌,婉转苍凉;吐谷浑人诵读的经义,恐怖而低沉;薛延陀人的高歌,嘹亮的,凶悍的,他们敲着盾牌,擦着弯刀,精铁在火焰中一伸一缩.....”

  “吐蕃人在嘲笑,在疯狂,在仰头看天。”

  “白龙口的唐军在低头,在高城上俯瞰他们。”

  “火光竖了起来,火油随之炸开。”

  “轰鸣声代表了战争的开始,如汪洋大海一般的异族人开始向城头攀爬,白龙口的唐军们是荣耀的,赌上第三十折冲府所有将士的性命与名字,此时唯有死战。”

  比较出乎意料的,半老汉子这时候似乎在发呆,他好像没在听士兵的话,而是在神游天外,这绝对是不礼貌的,但是士兵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走神。

  书生道:“五倍于守军,几百年前的安西大战我也知道大概的过程,西域都护府几乎全面失守....吐蕃人是用蚁附的战术,是拼了命要打下那些城来啊。”

  士兵看他:“唐军又何尝不是舍了性命去守?胜负不在于后世你我的评价,而在于当时攻守双方的意志。”

  “吐蕃凶残,难道唐军就孱弱?当然不是,镇守西方数十年的大都护府,其中甲士皆是虎狼之辈,异族人再凶,凶得过唐军?”

  “城头的巨弩愤怒的扬起了脑袋,巨响与齐射,猛火油被铁戟扫下,无数的火药与弓弩之箭带着或明,或黯的火与烟,划出凶猛威烈的轨迹,就像是白虹贯日,就像是流星坠海!”

  “精准的落在异族人群里,随着霹雳般的响声涌起!”

  “突厥人在哭,土谷浑人在叫,薛延陀人在嚎!吐蕃人的惨叫声就像是鸡被捉住了脖子,那种临死前的哀嚎,着实是让人心旷神怡。”

  士兵说着,他在此时终于露出了一丝怀念与舒适,那口齿之间吐出气来,在这还略有寒冷的春日之河上,衍出道道冰冷的白霞。

  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牵引,仙祖忽然发现,那个半老汉子只会叨叨,而这个士兵看起来沉默寡言,但是讲故事比那半老汉子还有一套。

  士兵的描述,宛如让人身临其境一般:

  “破碎的木盾四处乱飞,木盾后的人沾满火血,爆炸的气浪高高的掀起,人的头颅与肢体纷飞在天,下的碎肉雨,掉下来的大块红白物,就这样唰的一下,插在了后面那些,探在盾外的长矛上。”

  “五万人,杀的过瘾,但就算是五万头猪,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砍光的。”

  士兵道:“书生说的对,蚁附确实是比较恶心的战术,而使用这种战术的前提条件,是对方都已经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但凡有几个人,心中还有胆怯,临阵而逃,未曾被斩,那便立刻会引发军阵的崩溃。”

  “不过异族人是一定要打下白龙口来,彻底切断西方与东方的联系。”

  “从清晨打到入夜,吐蕃大军连攻五次,次次猛烈,但皆是损兵折将,未拿下半寸城头浮土!”

  “唐军三千人二百人,有一千人战死于第一日,但一日之间,歼敌足有十倍。”

  “城池前,尸骨成丘,黄沙被风吹起,把血染的淡了一些,夜晚的最后一次攻城结束,天与地之间,尽是如山般起伏的嶙峋火光。”

  “三十折冲府的城楼上,第一战中,左果毅都尉就阵亡了,身上的白羽箭把他插成了传说中的羽人,又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死鸡.....”

  【果毅都尉有左右两名。】

  “挺可笑的,大家都笑了,最先笑的就是折冲都尉,但是他笑着笑着就咧嘴,然后就哭了。”

  “其他人都在笑,折冲都尉还在哭,一群人乐,一个人泣,然后大家都不开腔了,这时候省点力气对付吐蕃人吧,不然回头,大家都成了死鸡。”

  “然后左果毅都尉就落下了一个死鸡的外号....虽然他已经死了。”

  士兵说着,神情似乎有些许扭曲,好像是在憋着笑,然而其他人只能从中感觉到悲伤与痛苦。

  边军的人性格都有点扭曲,或许不能被承平之世的人所理解,因为他们所见到的生死之别实在是太多太多,没有什么可以长久悲哀的,逝去者已经逝去,活下来的人要好好活着。

  “第六次的攻城,始于天旦的那一瞬间。”

  【天旦,即天亮。】

  士兵伸出手,在所有人眼前划了一下。

  “遮天蔽日的军马,如怒龙,如烈虎,俗话说天上行龙地上万马,约莫便是那时候的情景了。”

  “那是吐蕃人的援军,从西域诸国强行调遣来的军马,那本该都是唐军的附属军队,但如今却成了最凶狠的敌人。”

  “那就是....虎豹豺狼。”

  “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总得有一方全部倒下去为止。”

  “唐军有人扯开了猛火油桶塞,这种东西黑乎乎的,也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闻起来气味相当刺鼻,用火一点,若是半星黑油溅到身上,便是如魔鬼一般纠缠,直至把沾染着焚烧殆尽为止。”

  “这种东西有很多名称,我们习惯叫猛火油,加个猛字以区别火油,这就是古老神话中的‘泽火’,也被人称呼为‘石脂’、‘石漆’。”

  “猛火油咕咚咕咚的从桶子里流出来,士兵站在火油里,任凭白羽箭在自己的身上射的叮叮当当的响,甲胄下面的血早已和皮都沾在一起,外面黑与红纠缠,那个士兵从城头上跳下去,抱着一罐猛火油。”

  “随后就轰的一声。”

  士兵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动作。

  其他人都神情严肃。

  士兵继续道:“战事打了很久,约莫每一天都是这种情况,唐军越来越少,异族人也越来越少,但是他们还有援军,三十折冲府,则没有。”

  “粮食吃光了,就吃吐蕃人的尸体,将士们倒是没有想到,这种行为却让吐蕃人吓得不轻,直呼唐军是地狱下的恶鬼爬了上来。”

  “折冲都尉死了,他也成了鸡,所以这一次是右果毅都尉带着将士们去笑。”

  “笑着笑着就开始吐血水,吐蕃人害怕,他们本来准备停几天,饿死唐军,结果是没想到唐军直接吃了他们的尸体。”

  “于是,吐蕃人放弃了围城,用一种绝大的凶残性与猛烈气开始狂攻。”

  “第十日,他们的援军到了。”

  “同一日,白龙口失守,第三十折冲府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士兵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在整场安西大战,或者说唐乱时,白龙口战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天下有六百余折冲府,谁又记得白龙口的三千将士?”

  “第三十折冲府下第四旅.....”

  士兵说到这里,看向半老汉子:

  “战阵之上,虏箭如沙。那面唐字大旗却在西风的怒啸下猎猎招展。”

  “唐人皆未退,独独天子为何退了?

  “何不奋起老迈之躯,誓死相随?”

  “阵开三重,天衍七锋,金沙沸血,谁望玉门?”

  白衣女子忽然看了一下士兵。

  士兵却没有注意她,他只是拍怕自己的甲胄腰部。

  “腰腹上,插着一支重箭,我是一个好兵。”

  “后来……天子逃了?”

  “唐明皇啊,没有给天下一个交代,我们一直等,等啊,等了几百年,这才等到了当今天子的诏令,今年是天宏十五年,前唐时安西军所有将士解甲归田......安西军,确实可以安息了,幽冥路短,人间路长。”

  半老汉子忽然痴痴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

  哭的极为大声与癫狂。

  他哭泣着,忽然解琴,呵道:

  “来,我给你弹一首!让所有将士都能听到!”

  ...........

  仙祖向李辟尘传音。

  “这是一个好故事,他应该解甲归田,应该埋骨青山下。”

  太一的脑袋歪了歪:“灵云乡啊,倒是想去看一看了。”

  李辟尘笑了笑,这一次,倒是不用自己去给仙祖开解了。

  他看向遥远的河面,仿佛眼中也看到了当年自己遇到的那个令云小将。

  旗帜上写的字虽然不同,但是那种精神,都是一样的。

  兵,就是一个兵。

  他没有名字,也不说自己的名字,无名者,世数如尘沙。

  生来可尽忠职守,死后希望能.....埋骨故乡。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

  李辟尘忽是唱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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