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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第九十六章 小爷不会胡闹


高朔放出信鸽之时,褚渊还在费心斟酌密折的措辞,且小纸条负重轻,导致这只鸽子更早一些飞抵北镇抚司的鸽舍。

        深夜时分,沈柒被负责鸽舍的锦衣卫唤醒。他看到纸条后,几乎要不计后果地,率领麾下数千锦衣卫驱驰奔赴陕西,但在下令前一刻,岌岌可危的理智清醒了过来。

        ——锦衣卫作为皇帝亲军,若是未得圣命就擅自离京,与谋反无异。他这样做非但救不了苏晏,还会把自身也搭进去,甚至在半路就会遭到朝廷军队的围剿,既愚蠢又毫无意义。

        现下唯一正确有效的办法,就是让皇帝下旨或授意他离京找人。

        但沈柒怀疑,在牵扯到苏晏的事情上,皇帝但凡还有其他人可用,就不会用他。

        千户石檐霜见上官自从收到飞鸽传书后,就神情异常,深峭中透着烦躁,像一串阴埋在地下随时要爆炸的霹雷火球,盘计着如何将不知名的敌军炸得血肉横飞。

        他犹豫一下,问:“同知大人,可是有心事?卑职愿为大人分忧。”

        沈柒掌心里捏着那张濡湿的纸条,极力冷静,吩咐道:“这几日皇宫里是哪一班值宿,你去交代个可靠的人,盯着上头的动静,但凡关乎人马离京外遣的,都及时来禀报我。”

        石檐霜大惊——这是暗中打探天子谕令,若是被发现,罪名堪称严重。

        以他对沈柒的了解,能说出这番话就已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不可能再劝回,如果他还想继续跟着沈柒混,就必须执行。

        他在心底权衡了短短几息,最后还是决定相信沈柒,同时也是相信自己择主的眼光,于是抱拳道:“卑职这就去办。”

        次日早朝上,令百官瞠目结舌的一幕,也就在第一时间传到了沈柒耳中。

        “……辛阵海?皇爷说要召见他,没听错?”

        “千真万确,消息来自奉天殿的内侍,此人可信。”

        沈柒一时众念交集,说不清是不甘、愤怒,还是失望与嘲讽。心中无声地道:看来我再怎么尽心办事,再怎么立功,都抵不过皇爷心里的忌讳与防备。哪怕我拿出铁打的证据,证明那次与清河并未因药越界,他也不会信任我,更何况是真越了界……皇爷究竟把清河摆在什么位置?绝不止是信重的臣子。而他对我的态度,看着有所青睐接连擢升,实际上却疏离防备,也不仅是出于帝王的疑心与权术……

        想起苏晏身边不时出没、心怀鬼胎的一干人等——太子、豫王、吴名,如今怕是还要再算上天下最有权势、至尊无比的那个人,沈柒在压力重重的同时,也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仿佛一柄渴饮鲜血、时刻期待着刺穿与撕裂对手的利刃。

        对手越强,利刃会被磨砺得越锋锐,攻击也就越刻毒。

        沈柒深吸了口气,对石檐霜道:“有件事,你立刻着手去办……”

        *

        “坠马受伤,还摔断了一条腿?”热茶险些洒出杯沿,蓝喜忙把茶杯往桌面一搁,“怎么回事?出宫时不还好好的?”

        内侍答:“是啊!辛大人领旨后,回府打理行装后,骑着家中一匹上好的骏马,前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准备召集人马出发。谁料刚出家门不久,那马就发了狂,沿街冲撞,最后抽搐倒毙,辛大人不慎摔伤。”

        蓝喜皱眉,嗅到一股宫闱与官场上屡见不鲜的阴谲气息,追问:“那马是怎么回事,找兽医看过了么?”

        “看过了,说是误食了红豆杉。那马倒毙时,食道里还有没嚼烂的树叶。”

        “红豆杉的枝叶与树皮对马匹而言是剧毒,凡养马、卖草料者无人不知,怎么误食的?是被人故意混在草料里?”

        “倒不是在草料里。兵马司调查辛府中的马厩,发现地面还散落着枝叶,盘问之下得知,是辛大人的三个幼子淘气,外出游玩时,见树丛里红豆杉枝条上成串的红果可爱,便折回去当做马鞭互相打闹,结果落在马厩食槽里。奴婢听说,事发后辛大人大发雷霆,把儿子们好一顿打呢。”

        “如此看来,就真是个意外了。”蓝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叹道,“这个辛阵海呀,时运不济。你说这人哪,能力差点倒也没大紧要,可若是运气差,到嘴的肥肉也会不翼而飞,只能自认倒霉。”

        当年信王案时也是这般,明明可以因拿下首恶而得圣眷,偏生给他撞见了信王对今上破口大骂的无礼一幕,听见了一些不该听的东西。皇爷能留他一命,还给他封了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职,已经算是宽仁了。

        眼下临危受命又出了这等意外,当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蓝喜把只喝了一口的茶重又放回桌面,抖了抖拂尘,起身道:“走吧,御前伺候。皇爷很快就会另择人选,到时咱家还要再跑腿哩。”

        北镇抚司,沈柒坐在后厅的圈椅上,一边与石檐霜对弈西洋棋——因为苏晏的引进改良与皇室成员的喜好,这种棋如今风靡京师,一边在掌心里盘玩着几颗龙眼大小的红果。

        红果表皮鲜润欲滴,顶端脐部凹陷出一个小坑,褐色种籽探头探脑地藏于其间。沈柒一手棋下得心不在焉,另一手的果子却盘得风生水起。

        接连吃掉了上官的半壁江山后,石檐霜放弃将军,摇头道:“大人心思不在棋盘上,卑职胜之不武。”

        此刻,沈柒在焦灼而耐心的等待后,终于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虚浮匆促,不是麾下任何一个锦衣卫。他起身道:“你赢了。”

        说着走到边柜,取出一罐烈酒,将掌中红果倒了进去,封口后递给石檐霜:“红豆杉果酒,泡一个月再喝,能健胃排毒,祛邪散结。”

        石檐霜抱着赢来的养生酒,笑道:“多谢大人。”

        一名宫中内侍出现在厅门外,尖着嗓子说:“沈同知沈大人,皇爷召见你,快随咱家入宫。”

        *

        “小爷万万不可——”

        富宝一句劝没说完,太子狠狠瞪他:“要么闭嘴好好跟着,要么我这下就掐死你!”

        他心情极其恶劣,说话也像炮火硝烟,富宝不敢在这时捋虎须,只得闭上嘴默默跟紧。

        朱贺霖一身便衣戎装,甫出宫就策马狂奔,直朝辛阵海的府邸去。

        富宝努力驱马跟上他,开口间灌了一嘴的风,“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恙。况且皇爷也下旨派出五千锦衣卫前往陕西,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人,小爷何不安心在东宫——哎小爷慢点,等等奴婢——”

        朱贺霖不管身后内侍的大呼小叫,扬鞭催马,身影几乎疾掠成一颗流星,即使在街道上也没有减速,撞飞了不少杂物,所幸没有伤到行人。

        他飙驰到辛府门口,翻身下马,亲自上前叩门。

        叩了几十下,大门也不见开,朱贺霖焦躁又恼火,砰砰地捶门。

        富宝没命地赶上来,气喘吁吁上前:“小爷哎,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万一被皇爷知道——”

        朱贺霖的眼眶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而赤红一片,咬牙道:“知道就知道!不准我离京去找他,还不准我和领头的人叮嘱几句?你们一个个只会劝我冷静,说不能失了储君的威仪,可储君也是人!也会慌,也会怕!我没法做到父皇那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没法像他一样,无论心底多焦急也能维持八风不动的架势。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万一清河有什么不测,我该怎么办?富宝,你说我该怎么办?!那时我真要疯了!”

        富宝握住他砸门的拳头,也红了眼眶,苦苦劝道:“奴婢知道太子殿下心里难受,但事已至此,越是急,越不能自乱阵脚。这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呐!卫氏那边,恨不得天天揪出东宫的错失,鼓动勾结的一拨言官和文臣上疏弹劾。卫贵妃看着收敛了不少,背后仍是小动作不断,奴婢和成公公镇日防着进进出出的宫人,唯恐又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被塞进来。殿下如今这般举动,不是将把柄送上门给人拿捏么?”

        朱贺霖稍微冷静了几分,“放心,小爷不会胡闹,也不打算混在锦衣卫队伍里出京。”

        在富宝闻言打的巨大寒噤中,他继续说:“小爷我就想和领头的交代一番,叫他找到清河后,转交个手书和信物。”

        辛府的大门吱呀开启,一名侍女打量过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别砸了!我家老爷坠马伤了腿,小少爷们挨了打,现在家里兵荒马乱鬼哭狼嚎的,谁都顾不上。老爷说了闭门谢客,你们走吧!”

        门砰的一声关上。

        富宝吃惊:“辛指挥使摔伤了?那这回率领锦衣卫出京的……又是谁?”

        朱贺霖思索道:“无论是谁,都要去官署调拨人马。走!”

        他当即上马,调头朝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官署去。

        富宝只好马不停蹄地跟上。但太子的马是百里挑一的良骥,他骑的马脚力不及,刚开始还能勉强跟上,后面就渐渐拉开了距离,眼睁睁看着朱贺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

        朱贺霖为抄近路,拐进一条巷子。

        他经常微服离宫,在京城溜达玩耍。皇帝知道他喜动厌静,是一匹紫禁城里关不住的精力旺盛的马驹,故而对此训斥归训斥,并未严令禁足,吩咐锦衣卫多加看顾。

        眼下城中出了乱子,锦衣卫指挥使的座驾在大街上失控,撞伤不少行人,自己也坠马受伤。五城兵马司调查此事,手下兵卒控制了整条街道,盘问证人,弄得附近几个坊的百姓人心惶惶。

        皇帝甚至整日没有离开奉天殿,就在前宫等待调查结果,同时另择率队离京的人选。

        离宫的太子就如一尾寻隙溜走的鱼,短时间内并未被除贴身内侍之外的人发现。

        这条巷子几无行人,僻静得很,但又够宽敞,足以策马通过。朱贺霖拐进巷子后,正要再次催鞭,眼角余光猝然扫到一团黑影,从右侧屋脊上向他猛扑下来。

        一惊之下,他反应迅速,右手挥舞马鞭迎击,鞭梢在空气中抖出一声轻微的音爆,同时纵身而跃,脚蹬马鞍,身形向前蹿出。

        马鞭抽中了那团黑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但鞭梢也被对方擒住,一点寒光顺着鞭身毒蛇般游过来。

        朱贺霖人在半空,一手勾住二楼窗台外架设的晾衣杆,拧身踢破窗棱,整个人团身撞了进去。

        鞭梢被抻住时,他心知不妙,在电光火石中撒了手,然而虎口还是被什么东西咬到似的,剧痛尖锐地袭来。

        他重重摔在某个市井人家二楼卧房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在闺中女子的尖叫声中爬起来,拔出一把防身用的短剑。

        这声突兀的惊叫声划破寂静,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有人大声喊道:“是宣家的小娘子吗?出了什么事?”

        朱贺霖无暇他顾,只瞪着破了大洞的窗外,黑黝黝的夜色与远处灯火的微光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夜风簌簌吹过,而那团黑影一击未中,像是又藏匿回阴暗之中。

        这一切动作前后不过七八秒,从预判、反击到逃脱,对于从未有过的实战经验的朱贺霖而言,凭借的完全是强健的身体素质,与面对突袭时的本能反应与直觉应对。稍有纰漏,便将命陨当场。

        庆幸的是,他的应对非常正确。

        朱贺霖吸着气,低头看手背,见虎口处两点**,只流了几滴血,似乎并不严重,周围皮肤微微红肿,从麻木中透出轻微的瘙痒感。

        ……看着像蛇咬后的齿印。朱贺霖心头猛跳,对房间里失了声的少女急道:“拿根带子给我,快!”

        少女年约十二三岁,骤逢惊变,开头一声尖叫之后,反倒镇定了些,就近从床帏扯下一条装饰用的垂绦,战战兢兢地递给他。

        朱贺霖接过带子,在手腕上迅速扎紧,然后牙一咬心一横,用剑刃在齿印上割出两道交叉的伤口,用力挤压。

        ****毒血滴滴答答地洒落,朱贺霖满头冷汗,感到眩晕恶心,眼前开始模糊不清。

        他呼吸困难,用最后的力气说了声:“我是太子,快报官……”随即瘫软在地,丧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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