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第218章 欲戴皇冠必承
被太子的马蹄扬了一脸灰,苏晏臊眉耷眼地擦完脸,并不想追上去,就溜溜达达地往前走。
不多时,见前方一骑绝尘而来,竟是去而复返的朱贺霖。
朱贺霖在他身旁勒住缰绳,仍是张气鼓鼓的脸。苏晏干笑一声:“小爷还在生我的气哪?是我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了,我向小爷赔罪。”
朱贺霖用马鞭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苏晏的大腿,在他“嘶”的呼痛声中,脸色缓和了些,闷声闷气地说:“你才不是出言不逊,你是出言试探。出了这种事,你第一个怀疑的是我,我知道为什么。”
他素来脑子活泛,负气之下飞驰出去后,被风一吹冷静下来,觉得应该和苏晏说个明白,便当机立断地回头了。
苏晏也收敛了假笑,正色道:“因为这种事流传出去,很容易被做成个矛头直指二皇子的谶谣。百姓多迷信,哪怕不迷信的,也多少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任其发展下去,对二皇子的声誉是个大打击,甚至可能引发朝野上下人心动荡。这一点,太子心里肯定清楚。”
朱贺霖点头,又不甘地补充了句:“真不是我安排的。”
苏晏道:“可谁会听小爷的辩解呢?毕竟你是第一受益人。当一件事、一个案子发生,受益者会首先成为怀疑对象,因为他有动机,这是人之常情。就连我,与小爷不可谓不亲近,第一个反应也是‘莫不是小爷近来被皇爷冷落心生郁闷,又受了红莲童谣的启发,学了不该学的手段’?”
“——我的确郁闷,并且绝不想和老二讲什么谦让。”朱贺霖断然道,“但就算这手段再奏效,我也不稀罕用!”
苏晏问:“为何?”
朱贺霖满脑子想法一时没想好如何表达,最后憋出了句:“装神弄鬼的伎俩,像条冷冰冰黏糊糊的蛇,恶心死了。”
他从小喜欢各种带皮毛的动物,尤其是皇城西苑里豢养的虎、豹,还有狩猎用的犬,而对蛇、蜥蜴等爬行动物十分不喜,能用这个来比喻,可见深恶痛绝。
苏晏朗声大笑,末了拱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臣为自己的怀疑与试探,向太子殿下赔罪。”
朱贺霖心里已经释怀,却仍板着个脸,威胁道:“下不为例。日后要是再怀疑小爷——哪怕只一丁点,小爷就用这个——”他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狠狠收拾你一顿。记住了?”
苏晏丝毫不怕他,笑道:“记住了,记住了。”
朱贺霖这才彻底息了怒,“嗤”的一声也笑了。他调转马头,继续与苏晏并肩而行。
而苏晏似乎并不打算让这件事过去,仍在琢磨:石柱谶谣既然不是太子所为,那就是另两种可能了。第一,是卫家的政敌、太子的支持者,受了真空教的启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二……就是真空教自己做下的,目的是嫁祸太子,陷他于不义。如果真是这样,看来二皇子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时牺牲掉的工具。
无论是哪种,最关键的是,得要皇爷相信太子与此事无关。
这事要是发生在坤宁宫大火之前,苏晏相信皇爷定然会维护太子,可如今这对父子之间似乎生出了嫌隙。皇爷对此会是什么反应……眼下连他也说不准了。
苏晏默默叹口气。
朱贺霖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反过来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将此事照实禀报父皇。清者自清,父皇会相信我的。”
*
两人回到皇宫,侍卫们在太子的吩咐下,将装载着石柱的马车停靠在外廷,同去御书房面圣。
走在宫道时,他们与一名锦衣卫首领迎面遇上,那人立刻退向道旁行礼:“太子殿下千岁。”朱贺霖问:“从御书房出来的?”那人说:“是。”朱贺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今日之事,父皇想必都知道了,而且细节之处比现场的人也差不离。”等到那名锦衣卫走远,朱贺霖停下脚步,转头看苏晏,“你说,父皇会信我么?”
苏晏道:“小爷是什么性情,皇爷比我更清楚。回头问起来,小爷无须为了避嫌而掩饰什么——但记住只说见闻,至于所有的推测、猜想统统不要提。”
“为何?”
“怎么说呢……倘若言辞也是一场战争,先暴露自己的意图或底牌,就等于先暴露了己方阵地。”
朱贺霖苦笑了一下:“近来我在父皇面前都有些不会说话了。以前我只以为我们是父子,如今才恍然发觉,‘父子’之前,尚有‘君臣’。唉,帝王家,怎么就不能像平民家一样呢?”
苏晏想来想去,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西夷有句谚语——‘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朱贺霖回味片刻,缓缓点头。
到了御书房,景隆帝没有马上召见,两人就在殿门外候着。
不多时,几名锦衣卫合力抬着那根石柱过来,就立在阶下的空地上,掀开柱身上裹覆的布,然后在场地外侧列队站好。
两人走过去,在明亮的光线中再次仔细打量石柱,见柱身两端的夔牛雷纹被斑驳的藻痕覆盖,显得中间被清理出来的字迹刻痕也十分古老。
“做旧的手法还挺老道的。”苏晏嘀咕。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人的手法?”背后有个声音蓦然响起。
苏晏吓一跳,回头见景隆帝不知何时出了殿,就站在他们身后,连忙见礼。
“臣不过随口说说,现下也是一头雾水。”他谨慎地回答。
皇帝又问:“如若不是人为,那就是天意了?”
朱贺霖忽然开了口,决然道:“儿臣并不认为是天意!”
皇帝将目光转而望向他:“哦,太子怎么想?”
苏晏把手藏在衣袖里,悄悄扯太子的袍角,示意他先打个太极不要表态。但太子仍继续说道:“父皇可还记得,真空教借由童谣,四处传播谋逆流言之事?儿臣觉得,今日这个柱子与其异曲同工,很可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苏晏暗叹,上前一步正欲开口,皇帝对他道:“清河,你先去书房歇着等朕。”
可太子这边总归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犹豫着想找个借口留下,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苏少卿。”
苏晏知道圣意已决,只得拱手道:“臣遵旨。”他深深地看了朱贺霖一眼,步上台阶,进了御书房。
皇帝对太子道:“你继续说。”
太子将视线从苏晏的背影上移回来,说道:“今日之事,始于赈米调包,当事官员已投井而亡,死无对证,但儿臣觉得还得继续查下去。户部拨的米,经过几道关卡?接手的人分别是谁?哪道关卡可能有疏漏,或是弄出了不寻常的动静?那名官员有什么背景,平时与哪些人往来?如此逐一追查,定会有所发现。”
皇帝颔首:“说得不错,确实有长进了。继续。”
“将赈米调包之人,定然也与这根石柱有关。不然那名官员为何要当众自尽,为何偏偏选择投井的死法?仿佛……就是为了用自己的性命引出这根石柱似的。”
皇帝叹道:“是啊。他为何偏要选择投井,且明知必死,投井之前又为何要向你磕头呢?”
朱贺霖愣住。惊惶求饶时,磕头之举并不突兀,故而他当时并未留意,如今听皇帝提起,才依稀想起来。确是如此,那官员既怀死志,又何必磕这个头?
“他是在表明心志,还是在交代遗言?”皇帝追问。
太子茫然答:“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皇帝进而逼问:“他的遗言是什么?是不是在恳求:‘君命已行,万勿祸及我亲属族人’?”
太子猛地后退一步,愀然变色:“父皇这是在——这是在审讯儿臣?!”
“真要是审讯你,按律交给刑、寺、院三司,他们若是不敢审,还有锦衣卫北镇抚司,何必朕亲自来问?”景隆帝深吸口气,像是按捺着心中怒火,声音低沉而威严,“朕来问你,是还把你当儿子!你却来反问朕,是不把朕当君父了么?”
众目睽睽之下,小爷挨了皇爷前所未有的严厉申饬,在场的內侍无不屏息低头,把腰身心惊胆战向后拱,就连锦衣卫们也眼露惊疑。
话说到这份上,太子只得跪地请罪,求父皇息怒。
皇帝叹道:“贺霖啊贺霖,从小太傅们教你圣人之道,你却对念书毫无兴趣,就算拿起书册,不是话本就是兵书。如今恶果终显,没学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倒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了个十足十。”
“……父皇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早就知道先前关于儿臣残暴不仁的谣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不然何来的‘以彼之道’!”太子双目圆睁,惊怒地反问,“父皇明知真相,却不为儿臣主持公道,将流言者依律处置,反而任由他对儿臣明枪暗箭一道又一道地放?”
皇帝俯身,伸手捏住了太子的下颌:“你口中的‘他’是谁?你的弟弟?他还不到两岁,你就这般容不下?‘刀口日亡天下’,好啊,书也没有完全白读,至少还知道前朝是如何覆灭的——”
前朝统治暴虐,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朝廷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结果民工挖河时,挖出了一个独眼石人,身上刻着一句话:“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此谶谣一出,当即传遍天下,百姓纷纷响应,涌现出好几支起义队伍,举起了反抗朝廷的大旗。
事后有人考证,认为独眼石人就是第一支起义军的两名首领埋下的,讲究的是“天降异象,师出有名”,而天下百姓也都吃这一套。虽然这两人所率起义军并未成功,却成为了朝代更迭的吹哨人。大铭太祖皇帝也因此从布衣微寒中崛起,平荡乱世,最后一统天下。
历史上无数前车之鉴,使得皇帝们对于谶谣与异象极为敏感,还有不少皇帝热衷表彰与制造“祥瑞”,为的就是证明自己是顺应天意的正统,行的是天道。
同样的,对利用谶谣与异象挑动民心的势力深恶痛绝——这就是建国初年,真空教被太祖皇帝下令取缔,教主遭朝廷剿杀的原因之一。
太子从“前朝覆灭”四个字中,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知道此事触及了皇帝最厌怒的那个点。他含泪大声道:“儿臣没有!他们用这种鬼蜮伎俩对付儿臣,儿臣即使再愤愤不平,也从不曾想过以牙还牙,因为这种伎俩儿臣同样痛恨与不齿。父皇为何不信儿臣?”
说到最后,他眼中那颗摇摇欲坠的倔强的泪终于落下来,滴在皇帝的手指上。皇帝像被烫到似的皱了皱眉,收回手,语气缓和了些:“既然你这么说了,朕给你个自澄清白的机会——你说这件事是真空教所为,那就把罪魁祸首绑到朕面前来,一问便知真相。”
缉捕真空教主?天下之大,芸芸众生,人在何处?太子在极短暂的错愕后,从眼中放出坚定而锐利的光彩,铿然道:“儿臣愿担此重任,必不叫父皇失望!”
“别说得好像朕委以重任似的,你在朕这里可还没洗清嫌疑。”皇帝泼了他一盆凉水,“昭儿那边,为了避嫌你就不要再去见他了。今天这事传开之后,朝野内外必有对他不利的流言,你要想办法去制止,倘若任由流言蔓延,朕就默认是你的授意——”
太子心里难受极了,却不得不接受这苛刻的条件。
皇帝在转身前又道:“另外,别什么事都拉着苏清河,他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更没空给你收拾残局。”
皇帝回到了御书房内,太子还跪在阶下不动。富宝从藏身的廊角小跑过来,忙不迭地去扶他起身:“小爷从天没亮忙活到现在,一口食水都还没进呢,奴婢让小厨煲了滋补汤,要不这就回宫去?”
太子仿佛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神色有些迷茫。
富宝掸完他膝盖处的灰,担心地问:“小爷的脸色不太好,没事罢?”
“没事。”太子望向紧闭的殿门,“清河还在里面……”
“唉,小爷,您先顾着自己罢。”富宝劝道,“苏大人向皇爷回完话,一会儿就出来了。奴婢让人守在殿门外,苏大人一出来,就请他去东宫。”
太子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父皇最后一句话分明在警告我,别把清河拉下水。父皇考虑得对,这事搞不好要弄得满城风雨,我不能连累他。”
他又看了一眼殿门,转身走了几步,喃喃自问:“我的贺寿礼还没送呢,父皇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富宝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强忍着鼻腔酸涩,说道:“皇爷现下许是太忙,小爷要不等入夜后再去养心殿请安送礼。”
太子闭了一下眼,又迅速睁开,挺直腰身,拿出了连最啰嗦的礼部老大臣都无从挑剔的仪度,向东宫走去。
*
御书房内,苏晏从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往外窥视院中情况,并竖着耳朵努力偷听。这举动失礼得很,但他毫不在乎殿内宫人们的眼光。
见皇帝拾阶而上,他连忙回到座位端正坐好,端起茶杯,假装气定神闲。
皇帝进入殿内,苏晏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行礼。皇帝叫他坐下:“继续喝你的茶。”又吩咐宫人,“给朕也上一盏加橄榄的松萝。”
宫人们忙将备好的普洱换成新沏的松萝,皇帝挥挥衣袖,示意他们都退下。
“在窗边偷看了?”皇帝问。
苏晏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皇爷。”
“朕猜的。依你的性子,牵挂这个,牵挂那个,谁也放不下,还能放得下太子?”
方才隔得远了,听不大清楚,只见到太子下跪,想是皇帝动了怒。这会儿从皇帝的脸色里又看不出所以然,苏晏讷讷地答:“臣身上尚有东宫侍读一职,自然是要对小爷尽职的。不过,无论是侍读还是少卿,首先是皇爷的臣子,自然是先紧着皇爷这边的差使。”
“滑头!”皇帝哂笑,转了话风问,“肩头的伤如何了?听说你回去后发热,躺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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