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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 第314章 两个狼狈为奸


日跌时分,晴光从明瓦花格木窗间透进,洒在一床红绫被上。

        所谓“明瓦”,大户人家多用的是打磨得极薄的蚌壳,或者以羊角煎熬成液,冷凝后压成薄片,镶嵌在窗格上。这两种明瓦的透明度与采光度都比窗纸好太多,但在密闭的室内,天光也只能微微透入,有种斜阳黄昏的晕染感。

        苏府主屋的窗户,则是用天然透明的云母片作为明瓦,室内光线更亮,可若想从窗外往内窥看,因为云母纹理朦胧如雾,只能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沈同知——如今该叫沈指挥使了——之前投入的扩宅修葺费,有一部分就精益求精地砸在了这里。

        原本苏晏还挺喜欢这些错落排列的明瓦,觉得颇有些“云母屏风烛影深”的韵致,如今却恨不得扯几块遮光大窗帘,把这些窗户挡个严严实实。

        仿佛这样,就能将这屋内从朝到夕发生过的、诸般不堪回想的场景彻底掩盖了似的。

        苏晏披散着一头长发,半死不活地趴在红绫被上,就算听见荆红追进屋时故意发出的脚步声,也依然闭目不动。

        荆红追放下手中的水盆与棉巾,侧身坐在床沿,看着苏大人一身斑斓的印痕,几乎从脖子密布到脚尖,眼神里顿时带出了些愧疚。

        他知道苏大人看着像是遭了罪,其实并没有伤到分毫,只是因为天生肤质如此,稍微一受力就能从甜白釉变成唐三彩。正常情况下歇息个两三日就能恢复原样。

        但因为视觉上实在有些触目惊心,叫荆红追在愧疚之余,难免生出了不满与宿恨,觉得沈柒即使从失控的边缘悬崖勒马,也依然是条没分寸的疯狗。

        盆里的热水兑了艾草汁,他用棉巾沾湿,给苏大人轻拭全身。

        苏晏任由他摆弄,没好声气地开了口,嗓音有些沙哑:“你是聋的?喊你那么多次,一次也听不见?别说你今天不在家!”

        荆红追不仅听见了,还是守在屋门外听的。

        中途他无数次想咬牙走开,却又一次次被钉在原地——想知道苏大人究竟与那个瓦剌大汉有没有瓜葛;也想知道像苏大人这样极要脸面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使其全然抛弃廉耻,说出那些叫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的话来。

        所以他破天荒地没有回应苏大人的召唤,因为这召唤与其说是求助,更像是邀约,甚至连哭泣求饶声,都像是极致欢愉下的欲拒还迎,只会激发出听者更强烈的欲念。他怕自己当下若是破门而入……之后的场面,苏大人清醒后也许会羞愤到无地自容。

        荆红追嘴角紧抿,一声不吭地只管擦拭。没想苏大人更生气了,想甩开他手上的棉巾起身,半途抽了口冷气,又瘫回床上,气呼呼地逼问:“你和沈柒以前不是整天明争暗斗,跟一对儿乌眼鸡似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丘之貉,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从属下得知,大人仍想与那个阿勒坦旧梦重圆开始。”荆红追沉着脸,语气平淡,“大人爱招人,无论有意无意,属下都没资格反对,但阿勒坦不行。

        “他若还像当年,只是一个异邦部族的王子也便罢了,可近年他愈发野心勃勃,吞并鞑靼、一统北漠,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我不相信他对大铭没有觊觎之心。将来万一两国开战,大人若是与他有瓜葛,在国内如何立足,如何自处?

        “再往深里想,他若明知大人为此事承受巨大压力,仍要与大人来往,更说明此人目的不纯,怕是只想利用大人获取情报,或是左右大铭政局,好为他铺开南下之路。”

        苏晏微微一怔,反问:“这是你想的,还是沈柒?”

        荆红追道:“就这一点,我和沈柒看法相同。阿勒坦此人绝非善类,与他纠葛太深,恐将成为大人仕途上的一大劫难。”

        苏晏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合着你们一个大刑伺候,一个堂下旁听,死命折腾过我之后,还是认定我与阿勒坦有私情?”

        荆红追道:“大人若是心底对他毫无念想,何以还保留着他当年送你的羊皮绑腿与装过马奶酒的牛皮水囊?别以为属下不知道,大人把这两样东西收进了床底的那个木头储物箱里。”

        霎时间,苏晏像被一支流矢射中膝盖,重又闭了眼,往被面一趴,继续装死。

        荆红追将他浑身上下擦拭干爽后,给套上了衣裤。

        沈柒在这时进了屋子,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一套新的,见荆红追正蹲在床前踏板上给苏晏穿袜子,忍不住皱眉。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苏晏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触碰,但到底没有大发作起来。一是因为荆红追武功太高、所求却不多,作为侍卫的确给苏晏的人身安全带来了极大保障。二是因为比起其他虎视眈眈的上位者,荆红追的出身与性情导致独占欲相对较低,倘若非得找个同盟者,哪怕是过后就丢的纸扎同盟,也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如此再三说服自己压制住心底杀意,沈柒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弯腰将苏晏打横抱起。

        这下苏晏装不了死,睁眼惊叫:“——还想做什么!”

        沈柒道:“饭菜好了,本可以送进来。但你不爱寝室内有异味,我抱你去花厅。”

        苏晏挣扎着扑回床上:“不去!不想吃饭!你们就让我继续趴着!”

        沈柒有些无奈,知道之前几个时辰的床上“逼供”,把对方折腾狠了,这回要生好一阵子的气,还不容易哄好。

        荆红追重又蹲回踏板上,很有耐心地问:“大人不想吃饭,想吃什么?属下去买。”

        苏晏斜乜着床前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刁钻地答:“我要吃烤羊肉,蘸韭花酱,再配上北漠正宗的锅茶与马奶酒。”

        果不其然,两人的脸同时绿了。

        苏晏哼哼唧唧地说:“怎么,远隔千里、两年多没见过一面的人,你们不放心。现在就连吃食,你们也不放心?”

        “要不这样,给阿追也封个官,”他朝荆红追扯了扯嘴角,“这样国书上的条件你便也吻合了。到时你去参礼,用你那出神入化的剑法直接把阿勒坦宰了——从今以后一劳永逸,大铭北关烟尘平息,我也不用再被几口大醋缸轮着泡。如何?”

        荆红追被他臊得脸皮微红,低头不吭声。

        沈柒注视着苏晏,目光沉静:“你不想他死,况且阿勒坦若是这么窝囊地死在参礼官员手上,北漠将倾举国之兵报复大铭;但我们也不想你有事,因为你要走的路本就充满取舍与抉择,容不得这一点孽缘凌驾于你的信念之上。”

        苏晏不说话,半晌后轻叹口气:“七郎,阿追,你们提醒得都对,我知道了。”

        他翻个身,恹恹地面向壁里,像是随口吩咐一样说道:“阿追,去开箱子,把那两样东西丢了吧。”

        荆红追和沈柒都知道,他藏在床底的那口上锁的木头大箱子。

        苏晏人在外地,沈柒帮他搬家时,将箱子从旧宅搬过来,仍然塞进床底下,虽有些好奇,但并没有打开看个究竟。后来荆红追散功离开,留下长剑“誓约”,沈柒才大致知道他将长剑收进了木箱里。

        荆红追在陕西时,就见苏晏始终收着阿勒坦送的两个小礼物。眼下虽然大人开了口叫他毁去,但他总觉得根源在大人的心,而不在那两件死物上。只要大人能清醒认识到其中利害关系,东西留下来又何妨?

        故而荆红追道:“东西并非关键,大人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所以……大人还想吃烤羊肉和锅茶么?”

        苏晏犹豫之后,苦笑道:“还是算了,给我熬一份砂锅粥吧。”

        *

        苏小京不在家。

        他是在天光未亮,苏大人留宿宫中未归时出的门,怀里揣着一张炭火般烙人的襁褓。

        ……无论那老太婆说的是真是假,既然提到了这个内侧写了字的襁褓,不如带过去给她看看,或许能辨认出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他这么自我安慰,低头含胸一路小跑,做贼似的来到了昨天遇见老妪的小巷。

        拂晓的微薄天光中,苏小京看见老妪合衣蜷缩在墙根的身影,像是在原地干等了一宿,只希望他能再次回到这里来。

        苏小京不禁有些感动,脱了外袍,上前盖在老妪身上。

        老妪惊醒过来,看见他,一脸惊喜:“小主人……”

        “别这么叫我!”苏小京板着脸,从怀中掏出那张襁褓皮,“我来找你,是想你帮我看看,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老妪用颤抖的手接过襁褓,仔细翻看,激动道:“就是这个!你看布料此处的纹样,这是龙的下颌……还有这一圈,这是印信的边缘。字的确太小,老身去寻个放大镜来看看。”

        放大镜不难寻,西夷的传教士带进大铭的,市集上偶尔也见卖。

        不知老妪背后有多少人脉关系,她很快就从传教士手中弄到了一个放大镜。苏小京好奇地摆弄了几下,放在襁褓上一照,那些小而模糊的字一下子变得大而清晰,还有几个字实在晕染得厉害,只能从轮廓上猜测。

        “——果然是王妃当年的亲笔!”老妪边凑过去看,边说道,“小主人,你的身份已是毋庸置疑,是该认祖归宗了。”

        苏小京茫然中隐隐生出了窃喜,又从窃喜中浮现出悲凉之意:“认祖归宗?我娘病死了,我爹……就算信王真是我爹,也早已被先帝赐死,我哪里还有家,还有祖宗可以认归?”

        老妪含泪道:“小主人还有我,以前王府里都叫我繁嬷嬷……另外还有不少信王府的老人,若是听闻小主人在世,也会赶来的。”

        苏小京沮丧地摇头:“算了,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你们也已经是风烛残年,还是各过各的日子罢。”

        繁嬷嬷道:“谁说无亲无故?小主人还有个亲叔父!”

        苏小京一惊,继而面露惧色:“你是说先帝?先帝驾崩三个多月了,你不知道?”

        “当然知道,但景隆帝并非你叔父。他与豫王,都是太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妃,与民间男子私通生下的野种!”

        “什、什——”苏小京惊骇得失了声。

        繁嬷嬷在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这事儿,当年秦王府不少人都知道。你父亲信王的生母,也就是秦王的侧妃莫娘娘,正是因为揭发了此事,才遭至报复,被幽囚数年,最后死于秦王妃手中。而你的父亲信王与叔父宁王,也因此被你的祖父冷落了很久。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景隆帝却借着削藩的名义,将手握兵权的亲王一个一个铲除。你父亲信王被他逼死,罪名是谋反……你听听,谋反!简直可笑!一个窃取了帝位的野种,到底是谁谋谁的反?”

        苏小京面如土色,连连摇头后退。

        繁嬷嬷尖锐地说:“景隆帝是野种,他的儿子,如今的清和帝,自然也是野种。而你,小主人,你才是正朔龙种!别忘了,你父亲信王乃是显祖皇帝的长子,若非朱槿隚窃位,按理说该当上皇帝的是他!”

        苏小京脑中已是一片混乱,信王、宁王、先帝、秦王妃、野种、正朔……无数字眼在脑中呼啸盘旋,发出刺耳的尖叫。他胡乱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叔父是谁……”

        繁嬷嬷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父亲是信王朱檀礼,是真正的先帝。你只有一个亲叔父,乃是与你父亲一母同胞的宁王朱檀络。还有小主人你,信王妃在送你们母子离开的那一夜,已亲自为你取名——朱贤。

        “朱贤——才是真正的当朝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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