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琴心动(十)
凉夜沉沉,月移城楼,孟玉点了二百兵马,连夜奔赴齐河,果然是去剿匪。只是被劫的并不是什么“娘娘后家的夫人小姐”,却是张银莲姊妹。
是白日里收到的银莲亲笔,说是在去往齐河路上遭了山匪,叫拿五百银子赎人,落尾还注:乞君亲来。
孟玉想了小半刻,到底是他打发人送她姊妹往齐河去的,出了差错,也该他亲自去救。便对梦迢扯了个慌。
可马儿奔在路上,却是心有不安,那马蹄子哒哒哒哒响得急促,像是鼓点子,叫人心里七上八下地跳动着。
这时底下官差跑上来劝,“大人不必担忧,那处的山匪我们知道,拢共不过三.四十人,都是山东一带的闲散混子聚在一处,打了些刀枪棍棒在手里充样子,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孟玉拉着缰绳,马蹄渐缓下来,“我倒不是忧心这个,只是两个姑娘家,落在他们手上,恐怕……尽快赶到地方吧,为了姑娘的名声,对外不要走漏风声。”
那官差领命,朝后一招手,一行飞驰出城,尘卷千里。
梦迢夜里做梦,就听见些乱糟糟的马蹄伴着风的呜鸣,慢慢地化作女人的啼哭,在月光渗透的山林里回荡。乍听着像她自己的哭声,细细分辨,却又不是。
惊醒过来,已是年关前三日,孟玉离家业已两天。府里头结灯连彩,万事忙定,连该预备的菜蔬焰火一应都妥帖了,也将彩衣接回家来住着,连着与老太太梅卿打了两日的牌。
未有戏还未定,管事的捧着戏单子来请梦迢定,梦迢恹烦烦地翻了两篇,就丢开了,“去给老太太定与梅姑娘定吧,我瞧着没两样。”
待人去了,彩衣偎到跟前来,“太太,平哥哥还等着您回话呢,再两三日就是年夜了。”
“要我如何回他好呢?”要编个瞎话也容易,或是哪家太太奶奶怜惜,接到府里过年,或是无锡还有亲戚,回无锡去过。
但梦迢一味拖延。拖来拖去,下晌拖来个压秤的砣,使秤杆往一边斜了斜。
彼时娘儿们三个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说来说去,无非是议论梅卿的婚事。自打柳朝如推了那三百两银子,梅卿愈发落下心病,只觉是寻了位终身良配,恨不得插翅飞到他身边去。
梦迢白眼笑她,“瞧你这样子,仔细你这里一头热,人家心里未必这样想。人家不过是娶妻,娶谁都一样,不见得哪里爱你。”
“姐专会朝人泼冷水的。”梅卿横她一眼,挪到老太太那炕头,将她娇滴滴地挽着,“娘,姐是妒忌我。”
“我妒忌你?嫁个穷官,我有什么好妒忌的?”
“他穷他的,我还有点钱嚜,等嫁过去,不见得就是过苦日子。章大人听见我要成亲,使人送来二百银子,说是给我添置嫁妆,我又多二百两,还怕受穷么?”梅卿乜着眼,脑袋歪在老太太肩上。
梦迢在对过讥诮,“可喜可喜。只是这章大人是送女儿出阁,还是送小妾出阁呢?”
乍把梅卿说得动怒,随手撸下手上的金镯子朝他掷去!梦迢闪避一下,还是擦着额角,吃了一痛,就要拽着她打!
闹起来,老太太吐出一口烟,敲敲烟袋子,“嗳嗳,玩笑归玩笑,可不要动手,大过年的,叫下人听见好笑!”
恰值彩衣打帘子进来,在熏笼上搓着手,一脸烦嫌,“太太,那位冯倌人来了,说要给太太请安拜年。我借故打发她,她死赖着不走,说是一年到头,怎么着也得给太太磕头。”
这冯倌人原上门好几回,梦迢只当她是为孟玉不再与她相好的事情来缠,借故打发了她好几回。今番天寒地冻的,又是年节底下,梦迢心生恻隐,抬了抬手,“请她进来吧,大冷天的,怪不容易。”
接连冯倌人跟着丫头进来,穿着银鼠桃粉比甲,白长袄,银红的裙,还是那桃花粉旭的模样,依依地给三人皆请了安。
梦迢使丫头搬了凳子叫她榻下头坐,扶扶鬓头,半疏半淡地笑一笑,“大冷天的,难为姑娘想着。你们院里不忙?生意还好?”
那冯倌人丰容寂寞,柳眉轻颦,弯着唇怅怏地笑一笑,“勉强还过得去。只是老爷不去了,未免冷清。老爷一向忙?”
“忙呢,衙门里事情多。我也常劝他多望你那里走走,谁知他竟抽不开身,又是各县秋收,又是官中应酬。当官的嚜,成日忙得不见人。”
冯倌人下颌微低,歪上笑眼,“太太没得讲,是我见过最贤良的太太。就为您待我的一片心,我也不能辜负了您。今日来,是有一椿事要告诉太太,太太可别怪我多嘴嚼舌。”
梦迢观她目中凄怨,不禁把腰搦一搦,端起两分郑重,“你有话只管说,都不是外人。”
沉吟一晌,冯倌人将软腰一抻,帕子掩了掩唇角,“老爷在云生巷养了位小姨太太,不知道太太晓不晓得?”
闻言,连老太太与梅卿亦是骇惊半晌,梦迢却只眼色微沉,神色未变。
冯倌人想一想,接连笑道:“噢、我也是那日在云生巷不甚撞见老爷打那院里出来,留神打听才晓得。原本不该我议论,可我想,太太待我最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太太瞒着,才来告诉一声。要是太太嫌我多嘴,我就该自打嘴巴了。”
缄默的片刻里,梅卿轻轻地“哼”笑了声,走下榻来,欹在另一面墙下的多宝阁架子上,抱着双臂,斜斜地望着梦迢。
不知是她嘲讽的目光,或是一线尖风往梦迢的心上割了一下,使她心上被划了下似的,浅浅的疼。
她本能地把腰端得直直的,端庄得坚不可摧的模样,堆起个无懈可击的笑脸,“什么话,你肯来告诉我,我还要谢你向着我呢。这事情我一早晓得,原是要接那姨娘进门来的,只是一直没捡着个好日子,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与老爷商议了,年后、年后就接她家来。”
冯倌人难知话里真假,见她不动怒,心里着实有些不甘,却没立场,只得唱喏两句年节贺词,领着丫头去了。
屋里忽然悄寂,老太太将刚灭的烟袋子又装上,点了狠咂一口,“这事情你果真晓得么?”
梦迢呆了一会,扭头递来一眼,淡淡的,像是没情绪,“晓得。娘坐着,我回房去了。”
刚立起来转了个背,就听见梅卿在背后嗤嗤笑,“姐是要强的人,可别偷么躲着哭噢。要叫我听见了,非心疼得要拿花瓶给那什么姨太太兜头砸去不可!什么东西,也敢在咱们头上动土……”
老太太斜她一眼,她立时住了口,可看向梦迢的目光,还是带着一丝嘲弄。又在那嘲弄里,深掩着零星的惋惜与心痛。就只零星一点,微不足道。
梦迢睐她须臾,敛了冷蛰蛰的眼,兀自去了。
走到园中,寒风折骨,像比往年的冬天冷了许多,池上的雾四处弥漫,泉眼里的水咕嘟咕嘟向外涌,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向是从发闷的心里涌出来,却是冰凉的水。
彩衣暗里琢磨片刻,赶上前来,“太太,您是哪里晓得的?”
梦迢倏而一笑,又悲又寒,“我哪里去晓得?猜的……只是想不到,我竟猜的这么准。”
“那依您猜,那位姨娘是谁?咱们认得么?是老爷从前的哪位相好?”
“不认得。”梦迢自顾着往前走,步子益发快,“不过咱们与她已打了多时的交道。”
她越走越快,迎着朔风,浑身打着颤,心里发着紧,紧到两片牙关,倏地松开,“占了人家的好名好姓这样久,也该登门去拜见拜见了。走,去会会她。”
不一时便套了车马按着冯倌人告诉住址,走到云生巷来。可是不巧,那院门上了锁,院内悄无人声,只听见风吹树,簌簌地抖擞千里。
向邻里打听,说是这家姊妹俩往亲戚家过年去了,恐怕得元夕后才能回来。梦迢听后,仰头望着那院墙,恍惚又在那颤动的密枝里,听见孟玉的欢笑,笑得很自在,很惬意,简直畅快淋漓。
如此痛快的笑声,梦迢从没听见过。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浪荡的,轻浮的,落拓的笑着,仿佛积攒着万千烦恼不能出口,在一个叹息里,那些烦恼化为一缕轻飘飘的笑。
黄昏归家,彩衣也是迟钝的机敏,才想起叫管家来问话。一时不知何处问起,啻啻磕磕地想着。倒是梦迢盼着腿儿坐在榻上,拥着一张大毛皮子,凌厉着眼色发问:“你老爷到底是往哪里去了?”
那管家躬着背,眼转了转,“带兵往齐河剿匪去了啊。”
“剿匪?”梦迢牵着唇笑了下,“你替他瞒我,就不怕我?云生巷住着位姓张的姑娘,你想必也不知道?”
管家一听,忙跪下,“老爷确是往齐河剿匪去了,走的那夜现点的兵马,这个万不敢欺瞒太太。只不过、不过、被贼人劫去的,不是什么缙王爷的亲戚,是、就是这张家姊妹。”
说着,这管家惶惶抬首,“我原也不清楚,都是听见老爷跟前的川宝说起的!就连那张家姊妹搬家的事,也是川宝带着人操持的。还听见说,老爷并不常往那边去,只是偶然想起来,才去个一两回,别的,我也就不得知了。”
梦迢眼射他良久,见他跪在跼蹐地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适才松口,“我量你也不敢欺瞒我。去吧,你老爷回来,不许告诉他知道。”
人去日沉,天色昏暝难辨,彩衣掌了一盏灯搁在榻上,想照一照梦迢的脸色,才发现她偏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其实孟玉在外与人相好是常有的事,梦迢甚少过问,他却从不隐瞒,是谁都要告诉她,有时候梦迢听得烦了,反而打他,“你这些莺莺燕燕不要来告诉我,又不是什么要紧人!”
他嘻嘻笑笑地说,“就因为不是要紧人,才告诉你。”须臾背过身,玩笑似的,“就是想叫你知道,这些人都不要紧。”
要紧的,就得瞒着了。
梦迢笑了下,把脸埋在臂弯里。那些为过年结的红灯笼挂在廊下打晃,一个接一个,像条红红的火引子,烧到窗户底下,炸得她哪里有些疼。
她叫彩衣拿了柄芙蓉镜一照,才发现是梅卿用镯子砸的那边额角。像是擦了一道,此刻才迟缓地泛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很浅,零零星星断断续续的,红也红得不彻底,痛也痛得不痛快。
那感觉又兜头袭来了,四面合抱的廊柱子反映着廊下的灯烛,红返照成了一点金,一根一根廊柱子是金漆的栏杆,将她围拢来,她在金雕的笼子里,恨与爱都无立足之地。
蜡烛烧了一半,颤巍巍的光晕里,梦迢缓慢地抬起脸说:“彩衣,收拾东西,咱们到清雨园去。”
不一时便收拾了几样细软,去向老太太交代一声。老太太见她挽着包袱皮过来,像是要出远门,心在腔子里蓦地一跳,丢下烟袋来拉她,“大夜里的,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梦迢把嘴像向窗户一坡,笑了笑,“还不是那个京里头来的董大人嘛,说我孤苦伶仃,节下乱,叫我往他家园子里去过年。我恐怕露出马脚来,不好推辞,只好去一趟。娘同梅卿在家过年,有事情偷偷递话给我。”
既是为正事,老太太不好拦阻,且放她去了,独个歪回榻上,又把烟袋子托起来咂。
那烟熏火燎的窗外,谁家在放炮仗,东一头西一头地炸着,仿佛乱世的硝烟炮火,她在轰隆隆逃窜的人潮中,独自流离。
几十年了,今夜忽感强烈的素寒苦寂。
街巷虽联灯,却照不明鸦栖暗柳,早没了人影,寥寥几个挑担卖夜宵的贩夫走过,摇着拨浪鼓,声音透墙,律节缓慢,尤为冷凄。
董墨原本刚解衣睡下,隐约听见丫头在门外低着声吵闹。谁说了一句:“哎呀该死的,你不认得她?往园子里来了好几趟了!就是张大姑娘和她妹子嘛!”
今夜角门上当值的小厮年岁不大,有些傻气,素日闭耳哑口,只管吃饭听差,园内的事情半点不好打听,竟缩着肩问:“哪个张大姑娘?小的并不知道。”
“要死要死,快打灯笼,我去请她们进来。”
谁知话音甫落,听见“嘎吱”一声,董墨拉门出来,脸色不好看地扫那小厮一眼,暗沉沉的嗓子,“打灯笼。”
幽径曲折,风抚荒荒月,董墨箭步穿行在夜云乱影中,心里有些迫切。人既然来了总不会跑,但舍不得叫她多等片刻,唯恐她站得太久,夜风就要把她吹散。
拉开角门,梦迢却是坐在石蹬上的,微曲着瘦窄的背,彩衣挽着她的胳膊,紧紧地偎着她,真有些相依为命的架势。
前面点着一盏纸糊的灯笼,被风几度明灭。听见动静,梦迢回过头来,黄黄的一点光照着她大半张脸,睁大的眼睛里有些受惊的微乱,波光瑟瑟地颤两下,很快平息下去,浮上来惯常的佻达迷离的一丝笑,“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别是来得夜了不欢迎吧?”
董墨自然应当高兴的,可直觉里,总觉得她是遭遇了些什么不顺心的事才改主意往这里来。他却没问,穿着黑缎寝衣,外头披着件狐裘大氅,立在门上静静地凝望着梦迢。
檐角上挂着弯弯的月线,仿佛黑锦衣裳上撕裂的一条缝,露出的苍白的皮肤。他把肩上大氅揭下来,沉默地递给梦迢,接了她手上的灯笼,照在她裙下。低头的一刻,说了句:“不论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晚。”
梦迢楞了楞,笑说:“想着一连十几日不住在家,就要收拾收拾。又是收拾屋子,又是托邻舍照看,这一忙,就忙到天黑了嚜。”
董墨看她一眼,一语不发,引着她往屋里去。
斜春早在屋里等着,热络地招呼小丫头瀹茶煎煮宵夜,拉着梦迢榻上去坐,“姑娘在这里稍坐,那头屋里先要点熏笼铺被褥,别的倒是一早就收拾好了,不费什么功夫。”
“瞧,我来,又烦得你们这样。”梦迢笑嘻嘻地望着她满屋走。
斜春不一时就拿来两个汤婆子,搁在梦迢与彩衣膝上,“哪里话?巴不得姑娘来呢。姑娘一来,立时就热闹起来了。”
四下里忙开,登时将个屋子点得灯火通明,亮堂堂的映着翠衫红裙,果真热闹起来。董墨坐在另一端,就着炕桌上的明烛照照她的脸,目光在梦迢额角停了顷刻,又挪开,什么都没问。
梦迢有些不自在,把银釭推一推,周遭环一眼,“夜里看你这间屋子,好像更大了。”
董墨往她边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皮瞥一眼,“带了些什么?”
“噢、”梦迢像主动受检似的,将那包袱皮打开,在他眼皮底下翻了翻,“几身衣裳,使用的胭脂,两件常戴的首饰。还有你上回拿去的一百银子,我换成了宝钞带在身上,只恐放在家里遭贼。”
那些东西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董墨看着,觉得她像个收拾细软摸黑与人私奔的姑娘,不知她来时经历了怎样的曲折离奇与惊心动魄。
他不去问,声音蓦地温柔成一只骨节硬朗的大手,安抚着一只怙惙受怕的猫,“吃了夜宵去歇着,快过年,园子里有得闹。”
斜春听见这话,不敢再与梦迢多说,走到门外招呼丫头进来摆饭。因预备过年,许多吃食都是现成做好的,不过略略烹煮。梦迢吃过半碗热腾腾的稀饭,董墨亲自送她回房。
不过洞门出来,一条翠竹夹道向西行,几丈外一处葫芦门,进去便有三间屋子。彩衣住了西厢,梦迢则到正屋里来。
见家私齐备,小篆香袅,暖烘烘的。卧房挂着绣金猩猩毡,梦迢摸一摸,回首笑道:“是新的,你才叫人挂上去的?”
董墨剪着手,“这屋子收拾出来好几日了。”
“你猜准了我会来?”
“猜不准。预备着总是没错。”他慢洋洋地笑一下,就势欹在榻的围子上,身子向前歪着,抱着胳膊往定她一瞬,“你大概是遇见了什么事才往这里来的。”
梦迢心里跳一下,等着他追问。谁知他又不问,垂了胳膊转了靴,“我回房了,你请早些歇着。”
阖上门,梦迢才从浑浑噩噩中醒神,并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想着到这里来。做决定的那一瞬,她就单想着逃,从那憎与爱皆不成立的笼子里逃出来。
然而逃到这里,也并没有感到呼吸畅快,窗外密叶浓影仍旧压在她心口,沉重不安。她睡到床上,把自己蜷起来,那模糊的一撇月牙虚飘飘悬在乌压压的影上,透进窗,将她的眼照成一个无底的黑窟窿。
那窟窿太深,眼泪还没涌到出口,便半路失了踪。
梦迢这一来,董墨始终不见得有多高兴,因为她第二天就病了。兴许是夜里受了风的缘故,头昏脑涨,什么也不要吃,懒懒地蜷在床上睡着。斜春来请她,她才勉强起身应酬几句。
底下小厮险些跑断腿请了个大夫来瞧,说是伤寒,开了药方,跑了好几家药铺子才抓到药。
晌午斜春使人煎了,端给董墨过目。董墨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阴沉沉的,仰着头默了半日,等药稍凉,才端到这屋里来。
梦迢喝了两口,就低着声笑,“你们家底下的仆妇小厮该恨上我了,好好的年节,为了我不得安生,满大街寻寻大夫抓药,弄得人不清闲。”
大概是药苦,她的笑也有几分涩。年关在她的咳嗽声里分外萧条,街上此起彼伏的炮仗声像是隔着倥偬光阴,一时炸不到这里来。
好在董墨习惯了清静,无论什么佳节,左不过是在闹哄哄的家宴上坐冷板凳。他习惯了被忽略,因此在眼前,梦迢只能看得到他,反倒令他有些美满之感。
他拽来根折背椅坐在床前,静静地望着她。待她一饮而尽,他嘎吱一声,将椅子又往前拖拽分寸,“苦不苦?”
“药哪里有不苦的?”
董墨微微骇异,轻提眉峰笑了下,“这话我娘也讲过。”他的背懒懒地欹在椅背上,抬手在小几上端来个水晶碟子,里头是各色蜜饯,“吃一颗,驱驱苦味。”
“不要,我不大爱吃甜的。”梦迢将背后的枕头垒高倚上去,还将身前松松软软的锦被拍了拍,吐一吐舌,“你们家这被子真暖和。唔?”
趁着她伸出的舌尖,董墨眼疾手快,塞了颗蜜饯在她嘴里。指端沾零星梦迢的唾液,湿润温热的,他微微歪着脑袋,婑媠的眼望着她,把两个手指卷进嘴里抿了抿。
梦迢脸上红了一红,被病气遮掩,倒瞧不出来什么。她知道他的意思,一小个情.色的玩笑,一点点暧.昧的暗示,就近了些距离。
但或许是她病着的缘故,竟把大事抛诸脑后,什么调.情花招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很没意思。
她不慌不乱地睡下去,朝里头翻了个身,“再两日就过节了,你们家在筹备筵席呢,你不必守着我,总要去烧些纸烛祭拜祖宗。”
倒是她想错了,董墨既不是暗示她,也不是刻意撩拨,他不过是试探她。梦迢恰到好处的媚冶,精致的笑与眼波是他从前忽略了,直到她昨夜跑来,带着额角的一痕伤与一身清寒,他才猛地想起,她每一寸完美的退或进,都不像个从未经历情.爱的姑娘。
即便她早前为了抵债与人发生过什么,那一二次经验也不足以将她刻画成眼前这个不知羞臊的女人。他怀疑她嫁过人,或许是为了躲避夫家苛待才逃到济南,昨夜夫家寻了来,两人生了口角……
“你怎么还坐着?”
梦迢转过脸,蓦地打断了他的揣测。他黯沉的眼像玉壶之水刻意地晃了晃,重新晃起一泓粼光,“嗯?噢,我家人口多,祭拜祖宗的不知有多少,不差我一个。”
说话谁家院墙噼里啪啦一阵炮仗轰起来,摧心拉肝的。梦迢对上他的眼,遽然有些慌乱,把眼朝里转回去,被子往肩上拉了拉。
或许她是怕被拆穿才慌乱,董墨盯着她凹陷的腰看了会,起身替她掖了被角,“那我去了,晚些时候再放玉莲进来瞧你。”
正挑帘子,梦迢倏地启口,遮遮掩掩的低着声,“章平,你该忙就忙你的去,不要为我耽误了。”
董墨不发一语,回到房中,叫来斜春男人,原是想掘地三尺也要将梦迢那夫家寻出来,或是威逼或是利换,好歹要与人做个了断。
可人到跟前,他却沉吟着梦迢最尾那句话,又觉得这些猜测没意思。不论她是未出阁的小姐还是嫁了人的妇人,她总是她,自己也还是自己,一个仓惶畏缩,一个等得起。
次日梦迢病得更重了些,咳嗽个不住,一腔肺腑似要打那纤细的喉间咳出来,整个床架子都跟着嘎吱嘎吱抖动。
那声音一起,梦迢就有些难堪与尴尬。她是极少如此病弱的,素日倘或有几声咳嗽,孟玉来问她,她往往提着唇角反讥几句:“哪里就要死了?犯不着小题大做的。”
小题大做,就是轻看了她,她不喜欢。眼下这病气却一目了然地浮在脸上来,惺忪的眼皮,连眨眼都有些迟缓无力,青白的双颊,唇上的血气也褪了,仿佛心底的脆弱也跟着显山露水,给董墨一览无余。
她也不喜欢,朝帐壁那头翻过身去,刻意把嗓音捏造得轻盈,“你没事情做么?犯不着这样守着我,又不是你眼盯着就能把病盯跑的。”
董墨在身后冷冷清清地坐着,“的确无事可做。”
他的声音也是冷清清的,像一个想靠近,又踟蹰的步子,在看不见的一扇门外缓慢地打转,不知该不该走进来。
稍隔须臾,他轻笑一下,“我听说生病的人气弱,容易叫一些鬼神趁虚而入。神倒罢了,若是什么精怪,岂不是叫他们钻了空子?所以我替你守着。”
说着,他好像哄孩子,俯下背悬在她耳朵上,“有一种鬼,长着三个脑袋,一个脑袋上缺了眼睛,一个缺了鼻子,一个缺了嘴巴,趁人生病,就要来取病人的五官去补他的脸。你生得这样好的相貌,倘或缺了一件,岂不是世间一大亏事?”
梦迢吭哧笑了声,扭头乜他一眼,“你总算肯承认我长得好了。”
他笑一笑,以不经意的眼色遮掩他心里一点点不好意思,“我口是心非惯了。”
“那今日怎的又转了性?”
她凹落的腰线仍伏在董墨眼底,使他联想到世间阡陌。他独自流离了二十来年,她也同样艰难跋涉了许久,终于相遇了,不知道路途会不会就此平坦一些。但他想紧握她的手,让她走得安稳一点。
作者有话说:
孟玉:我们又再错过了。
梦迢:爱情大概也是讲时机的,我与你在权与利中太会投机取巧,反而在爱情里屡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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