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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盼几番(四)


刹那的慌乱间,梦迢仓皇逃回到家,什么也顾不上,火急火燎地快步走回房,一把扑倒在帐中,牵了被子将瑟瑟发抖的身子罩住。

        半日感到回暖了,适才爬起来,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到彩衣身上去,“方才,在清雨园门前,是瞧见了章平吧?”

        “是啊,是瞧见了。”彩衣翻着炭盆,十分镇静。

        “他也瞧见了我?”

        “那么亮堂堂的地方,你两个面对面站着,自然是瞧见了。”

        梦迢刹那六神无主,目光无处归依,最终瞥到地上,“他怎的回济南来了?他不是在北京?点了巡抚了?怎么我一点风声都不晓得?”

        “您问他去呀,我也不知道。”彩衣咯咯笑了两声,那声音在梦迢听来,像是哪里飞来雀儿,带着一身妍春丽日的羽毛,叽叽喳喳地在梦迢跟前乱扑着翅膀。

        “您想知道,跑什么呀?不见得平哥哥就要将您吃了吧。瞧您方才在街上那样子,恨不得缩头乌龟似的缩到壳子里去。人家什么都没开口说呢,您倒先乱了神了。脑袋磕在轿子上,没觉着痛么?”

        梦迢将手往额上搭去才发觉痛,又慌手慌脚地扑到妆台去瞧,果然磕得脑门上红红的一块。她口里“嘶哈”地吐气,寻了盒药膏子搽抹。

        一壁抹药,一壁渐渐把思绪顺理起来,“你想啊,他前年回北京是为什么?是因为我害了他,才给皇上召回去了。他心里不知怎样恨我呢,我不跑,留在那里给他打么?”

        “平哥哥不打女人。”

        “你怎么晓得?”梦迢横来一眼,须臾扭回镜中,唼唼不休地叨叨着,“那是没恨极了,恨极了一样的。老太太当年有个相好,好的时候好得什么样子,后来晓得她是哄骗他,也将她好一顿打。”

        说着,梦迢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她脑子里太乱了,猝不及防的重逢像个火引子,将她烟火似的炸到空中,一霎那只顾欢喜得慌张。然而那些绽放的火星此刻渐渐变作飞灰,徐徐散在漆黑的夜里。一切冷静地沉寂下去,忧思便浮上来。

        她骗得董墨这样苦,别说董墨了,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搽完药,她慢条条走到榻上来烤火,欢喜的余韵成了淡淡的僝僽,“他真是有本事,被召回去,非但没受罚,又成了钦点的巡抚。亏得我那桩事没牵连他的仕途,否则,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彩衣待要劝她,可她讲的是实话,并没有可劝处,只好装上一杆烟递与她。梦迢咂着烟在心内归咎责任,不免想起这一年她自己的改变——

        底下人瞧见她大气不敢出,银莲因着怀孕的缘故,生怕在她面前点眼,时时常避在房里不出来走动。她娘也搬去梅卿那头去住。梅卿,一处长大的姊妹,也不对付。

        好像她是个阴晴不定的鬼,把这些人压迫着,弄得大家都喘不上来气,周遭不见喜乐,她自己也并不见得快乐。如此检算,她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像个怨妇,同那些深宅大院里熬出一身鬼气森森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她立马想到,这样的女人最不惹男人喜欢,她愈有些无颜去见董墨了。

        此时檐外恰当地下起雨来,已是春雨了,细绵绵的,起了一丛烟,愁苦,憋闷,幽怨地弥漫开。那棵垂丝海棠在乱石杂草间萎靡地开出几个骨朵,零星的淡粉点缀着黯败的天。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际遇往往不在人的预料之内。

        元夕过去两日,董墨便命孟玉往兖州去收税上来,孟玉也着实没料想到这一招。

        兖州的官倒机敏,一早听说要急收次年的税银,老早便铺开了摊子,如今收齐了,董墨不放心,使孟玉亲自去地方上核清数目押到济南来。

        孟玉心道董墨是有意支开他,在内堂笑着婉拒,“大人见谅,我手上也有些公务脱不开身,我看还是派贾参政去吧。他从前往兖州去过两趟,比我熟,许多事办起来也比我便宜。”

        董墨掷下手上的公文,将手扣在腹前,欹在太师椅上,“银子的事,就是熟才不好办。这些税银都是用作战事,一分一厘也出不得差错。我深知这些地方上的人,银子过一道手就得少几分,贾参政去,因与这些人熟了,反倒不好拉下脸来。孟大人去,犯不着顾及什么人情世故。”

        到底人家是钦点的巡抚,孟玉推脱不过,只得遵命。谁知才去兖州的第三日夜里,银莲便闹上腹痛,恐将生产。

        大夜里,满府里一时皆乱起来,梦迢一家内主,也不得不由床上爬起来应对。现将定好的稳婆请进家来,又命人去请素日里给银莲看诊的妇科大夫。

        小厮去了半个时辰,却来回,“那位焦大夫给人请走了,不在家!”

        梦迢在银莲屋里的榻上坐着,因是床上爬起来,并未装黛,只将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在脑后,横那小厮,“没脑子的东西,不会请别的大夫?”

        那小厮忙着又跑出去。银莲才开始痛起来,好一阵歹一阵的,在铺上蜷缩着,满额的汗。梦迢走去床前看她,问了稳婆几句,吩咐叫多笼几个炭盆在屋里,坐到床沿上问银莲:“你要不要紧?”

        银莲恹恹笑了笑,去抓她的手,“还不要紧,就是疼一下不疼一下的。太太,老爷几时回来?”

        “他去兖州,大月得一个来月。”梦迢反握住她的手宽慰,“你此刻不要想他,想孩儿要紧,听妈妈们的话。”

        银莲偏在枕上,汗涔涔地笑颜怀着虚弱的依恋,“那得孩儿满月他才能见着了。我还想他头一个抱抱孩儿呢。”

        床围下火烧得很旺,澄澄的光映在银莲面上,眼内。梦迢心下真是有些自叹不如,换作她疼得这样子,是谁也想不起来的,只能想着自己。她温柔地笑了下,用手拨开银莲脸上的乱发,“他当爹的,迟早能抱的,跑不了,你放心。”

        银莲望上来,眼里疼出些泪,“太太,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梦迢这样一问,心里不由得检算,越算越是释然,便回笑着,“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你又不欠我什么。听妈妈们的,快别讲话了,省些力气。”

        不一时小厮气喘吁吁跑回来报,“几个有名的妇科大夫都出诊去了,别的,小的也不认得,好些又都睡了,喊也喊不起来!”

        梦迢不由把眉一皱,“这大半夜的,谁家女人发什么急症不成,怎的有名的妇科大夫都不在?”

        “听说是巡抚大人的清雨园,他府上有个丫头病了,叫了许多大夫去看诊。”

        梦迢立时想到,董墨是故意的,在这个当口请了那么些大夫去为个丫头看诊,这丫头多要紧?是不是他的姬妾?或许是为报复孟玉,要他的孩儿踏不过这鬼门关。

        也有可能是为引着她去……也许有这个可能呢?顷刻间,她换了好几副思想,每个想法都极其玄妙。她思索半晌,扭头问稳婆,“妈妈,大约多少时辰生产?”

        那老妈妈道:“瞧这样子,得天亮呢。疼是没什么的,生孩子都要疼。只是姨娘是头胎生产,身旁有个妇科大夫,稳妥些,万一有什么岔子,也好应对。这女人头胎生产,最是难讲!”

        梦迢脑子里钻来个更玄妙的念头,她可以冠冕堂皇地去见他了,在所有人眼中,甚至在她那些怯懦逃避的想法面前,她有了坦坦荡荡的说辞。

        她一横心,吩咐小厮赶忙套马车往清雨园求大夫,一面回屋里换衣裳。换了件妃色对襟,坐到妆台去梳妆。先时细细描画,后头匀扫黛粉时,猛地想起来,这样子打扮,倒像真为去见他似的。又忙搽了,衣裳也重新换过,是一件素锦黑比甲,里头配着莺色宽袖长襟,底下墨绿的裙。

        不论如何掩饰,路上她的心仍旧被马车颠起来,砰砰直跳,街上十分岑寂,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车轮与她咚咚的心跳声。

        清雨园守门的小厮很是精神,看来倒真有人病了。打听才知道,倒不像是假的,是斜春生产。那小厮闻其来意,忙进去回,片刻出来,将梦迢请进园内。

        梦迢伴着四五盏灯笼往里走,借着月光与烛火瞧,园子没多大变化,草木比从前兴盛,花树也蓊薆许多。进到董墨屋里,里头陈列虽有许多更改,家私摆放倒还如从前。

        最大的变化当属董墨,他站在罩屏底下,穿着黑绉纱道袍,底下有一层白绸里子,大约也是睡了再爬起来,只用一根碧青的云头簪惺忪随意地挽了一半发在脑后,另一半披散着,目光里散着些阴鸷的得意。梦迢心里暗恨自己,她这黑比甲,倒像是有意来配他的这身黑袍子似的。

        董墨摆手挥退了小厮,在前头引着梦迢往小厅里走。罩屏里头烛火昏沉,只得一盏孤零零点在炕桌上,那光昏黄如梦,照什么都模糊不清。梦迢只觉是走近一个阔别许久的旧梦里,陌生而又熟悉。

        就连董墨的嗓音,也仍旧是从前懒洋洋的低迷,“上回撞见太太,太太跟见着鬼似的跑得那样快。想不到这才过几日,就肯登我的门了。”

        听这意思,果然像是个圈套引着梦迢来。梦迢闷着想妥善说辞,在背后拿眼剜他。目光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肩头,一左一右地,有澄明的光在他肩上起伏,像一对温柔的眼睛,在她心里扇动着睫毛。

        “我是来请大夫的,大人府上谁病了?怎么满济南府有名的妇科大夫都叫了来?大人行行好,匀我一位大夫,我家里有产妇等着生产呢。”

        董墨朝窗下的梳背椅上一指,“太太请坐。”然后回身领起一盏银釭,小小一簇火苗燃在他唇边,似乎是噙着一丝笑意,不真切。眼底的戏谑与嘲弄在昏昧中,倒是一目了然,“真是巧了,斜春今夜生产。我的丫头斜春太太还记得么?”

        梦迢坐在椅上,不知该如何作答,答“记得”,仿佛就要被他拉入往事的圈套中,她在那里头不占理,自然也不会占上风。

        她搦了搦腰,择中道:“我家姨娘也赶上今夜生产,大人发发善心,打发一位大夫往我家里去成不成?”

        “好说。”董墨微微俯身,将手上的蜡烛飘过她的脸,搁在她手边的桌儿上。蜡烛匆匆照见她唇上的胭脂,亮锃锃的淡粉,界于精致与慵淡之间。

        他叫来个丫头去斜春屋里传话,叫抽调个大夫跟随孟家的小厮去。梦迢听见,踟蹰着起来,“我带着回去吧,谢过大人,叨扰了。”

        却给董墨拦了下,“斜春与太太要好过一场,她生产,太太就不等着瞧一瞧么?”

        梦迢只得又坐回去,一颗心也跟着落下去。再跳起来,就是另一种跳法了,胜如迟开的花,带着劫后余生的幸运。

        董墨也坐到对面墙的榻下,两人手边皆燃着一盏灯,中间隔着花团锦簇的罽毯一张圆案。底下那毯子是猩红的,盛开着蜿蜒崎岖的凤凰纹,无数的花枝交缠纠葛,连接在彼此脚下。那是一段眼花缭乱而虚芜的光阴,彼此心下都有些怅惘地认为,经历的那一段浑噩而乱杂的时间,只为这一刻的重逢。

        这点本质的想法很快便一丝一茧地包裹起来,董墨想起来,他们还有些恩怨未解。

        他稍稍斜着肩笑了笑,“想不到太太竟然是位贤德夫人,小妾生产,肯大半夜的亲自跑来请大夫。”

        梦迢不自在地瞥着眼,把嘴噘着咕哝,“做人正头夫人自然得有能容人的肚量。”

        董墨进而言酸语刺,“这等的贤良,实在想不到能并现在一个阴毒又淫.荡的女人的身上。”

        “你说谁淫.荡?!”梦迢蹭地调目,凶巴巴扎在他脸上。把素日的自怨顷刻都忘了,只想着,别人都能这么评判她,但他不可以。

        她不自觉地,总对他抱有与常人有异的期待。所谓“人之常情”都隐隐觉得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他不该怨恨她,倒不是他没资格,他太有资格了。但是她对他有着没道理的“理所当然”的要求。

        可董墨只是“人之常情”地怀着恨意调侃,“也是,为了丈夫诱引陷害别的男人,或许不算淫.荡,反而彰显了你的忠贞。我该不该这么想?”

        梦迢将两片嘴皮子磨了磨,又无从辩解,心下涌来好大的委屈,立起身来,“原来大人是要与我算旧账?我既然做了,就敢认,你想怎么样,尽管使出手段来,我等着好了。无非是一条命给你拿去,我怕什么?”

        董墨惊诧一瞬,旋即将背松懒地欹榻围上,目光冷蛰蛰地带着笑意在她身上瞟着,“你倒有理了,看来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不仅不知悔改,还不知廉耻。”

        她起身时将那盏蜡烛拂灭了,整个人罩在蒙蒙黑暗中,蓬发松鬓,笼着一张发白惨淡的脸,眼睛里有些凄绝意味。

        董墨等着她争辩,说点什么都好,他那点因为自尊不肯平伏的恨意其实只不过需要她一句服软的话,只要一句话,叫他有台阶可下,再慢慢去梳理她那些没要紧的糟糕事。

        然而梦迢久不吱声,心被他轻描淡写的话重伤了一下。元夕过去,夜里仍旧很冷,她又穿得较为单薄,就为使身段瞧上去不那么臃肿,更兼哪里旋了一缕风进来,吹得她鼻管子里发酸。

        她觉得站在这里没意思,他的目光疏淡得只有怨恨了。她转身要走,董墨惊慌一下,忙几步过来拽她,因为发恨发急发恼,手上力道跟着大了些。

        梦迢胳膊吃了一痛,挣扎起来,两个人沉默拉扯几下后,梦迢也不知想什么,扬手掴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炕桌上的蜡烛也跟着颤了颤。这始料未及的一巴掌叫彼此都心惊了片刻。渐渐的,董墨眼里闪过点狠戾,梦迢察觉,趁他还未回神,忙不赢地捉裙跑了。

        等坐到马车上,她还胆战心惊,捧着自己那只手,悔得肠子发青。她在家时分明还觉得千般万般对不住他,恨不得将一颗心剜出来赎罪,怎么反倒还将人打了?

        非但她想不明白,董墨更想不明白。他明明占着理,反挨了一巴掌。他坐在她坐过的那张椅上,在黯淡的光里,活活气得发笑,心里不由更恨了些。

        到次日,斜春产下个女婴,她男人欢天喜地来给董墨报喜,想起先头董墨吩咐查访的事,顺道禀报,“平安街巷子里那户人家小的访查清楚了,是泰安州姓庞的知州租下的房子。平日无人住,只得个小厮看守。偶然他到历城来,就与张……孟家、不是,与梦姑娘在那房子里私会,得有半年了吧。”

        董墨心上那恨意不禁又高涨了几寸,此刻才迟钝地觉得左边脸上发痛,是给梦迢打的。

        他暗暗咬牙,咽进苦水,关照斜春,“我身边暂且不要斜春来伺候了,叫她养着,自己在账上领一百两银子,算我给小丫头的见面礼。”

        “嗳嗳,多谢爷,等媳妇出了月,抱着丫头给爷磕头。”

        这里欢天喜地出去。那边厢,梦迢也正喜笑颜开地吩咐,“彩衣,包五十两银子来给咱们小少爷,再包五十两给姨娘。几位大夫与妈妈,各包五两银子,另赏两匹料子。”

        屋里挤了一堆人,个个争相道喜,话说得齐全好听的,皆领了赏钱。梦迢把个发皱的婴孩抱在怀里,低着脸看,不知怎的,真有一场新生的喜悦由她心底里焕发出来。这一时间,一概恩怨情仇皆想不起来。

        银莲撑在枕上窥她,蓦地放下一颗心,汗涔涔地爬起来谢,“谢太太.恩赏。太太快别抱着了,脏了衣裳,叫奶母子抱下去吧。”

        梦迢将裹好的襁褓递与奶母,走到床前来,“你歇着样养些精神,等出了月,还要办酒席。我派人往兖州传话去了,你放心。”

        说话时,她脸上满是欣欣的、温柔的笑意,像初春的雨,带着临终的清寒,致使千山静。银莲睇住她,忽然有丝心酸。

        这心酸却是为孟玉而发的,身为女人,她在梦迢的眉眼里再察觉不到任何因执着带来的怨尤。梦迢对孟玉的爱彻底没了痕迹,她完全将她自己抽身成一个局外人,带着点从容的哀凄路过了别人故事里的热闹。

        然而可悲又可笑,孟玉乃至银莲这两位局中人的喜怒哀乐,仍然受着她的牵绊。

        时过境迁,眨眼便是二月中,梦迢果然操办起小公子的满月酒,因孟玉不在家,不好大排筵席,只邀几个要好亲友来略坐坐。

        这一忙,十分有个大家夫人的端庄贤德样子,引得下人口里称赞,暗里却猜不透。她那一副好心情也不知哪里来的,小妾产子,倒将她喜得那样。

        追究起来,连梦迢自家也不知道,只觉春意烂漫,花时将到,心里荧荧地闪烁希冀,芦苇地里的萤火虫一般,在黑漆漆的一隅亮起来,哪怕微渺。

        这日拟了帖,乘轿往柳家去请她娘与梅卿并柳朝如,没曾想下轿在门首撞见董墨。他未乘车马,独身一人,穿着件墨绿的袍子。梦迢一眼认将出来,这袍子还是她那年给他做下的,心里便是一阵暗喜。

        董墨也瞧见她,积攒了多日的恨意又霎时委顿。真是世间怪事,都说因爱生恨,爱一个人,受她欺骗,得不到她,就恨不能杀了她。

        可他的恨意,怎么就带着点缱绻的窝囊,总提不起狠劲?

        但他面子上还是很要尊严地,将梦迢冷瞥一眼。见她底下穿着桃粉的裙,上头绾色长衫,那绾色有些若有似无的粉,脸又很白,像朵待开不开的花骨朵,坚持等在枝头,等春天来哄着她开似的。

        谁要去哄她?董墨是决计不肯将就她的,腿一迈,先一步跨上门去。梦迢在后头提着裙,望着他冷漠的脊梁骨轻微诧异。想起上回打他的事,就很快原谅了他的冷漠,跟着进门。

        柳朝如正由正屋里出来,乍见二人,也是一番诧异,面上不显,迎来作揖。董墨是他请来商谈公事的,两人自到正屋小书房里说话。顷刻见梅卿与老太太出来,踅到老太太屋里说话。

        伺候老太太的妈妈上了茶,母女三人关在屋里。梦迢在榻上坐着,笑说:“娘这屋子怎的有些闷。”然后推开了窗。

        “哪里闷?”老太太在对面皱着鼻子嗅一嗅,展开眉头,“噢,你不熏香,我这屋里熏了些檀香,味道浓了些。你在替银莲那孩子办酒?”

        “正是为这个来的,定下后日,一应都齐备了。请了个班子唱戏,你们也去热闹热闹?”

        “玉哥儿不在家,你急吼吼的乱忙什么?你摆这席面,男客谁应酬?”老太太端了碟点心在她面前,嘴里埋怨着。

        梦迢笑道:“并没有摆什么大排场,就是来请你们一处吃顿饭。要排筵席,还得等玉哥回来。”

        说到此节,梅卿冷笑着搭了一腔,“姐愈发贤惠起来了,银莲生个儿子倒如你生的一般,回头人家抢了你的名头,也做了正经太太,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精神。”

        转念又望向身侧的墙提了提蛾眉,“方才见董大人来了,你们不是约着一处来的吧?姐夫才到了兖州去,你这头就忙起来。怎么,董大人不怪罪你了?他的忘性倒大,这才不到两年,就将你骗得团团转的事情揭过不提了。”

        梦迢晓得她因赔光了钱,少不得言三语四的刻薄,也不理会她,自顾着向窗外望一眼。恰好能望见正屋小书房的窗户,董墨半阙背影坐在窗下,挺括括的双肩微微弹动。

        她猜想他一定是在笑,鼻腔里轻哼出一声来,淡淡的不屑夹在谦逊有礼间,一双欲眠似醉的眼尽管避影敛迹,仍旧能渗出些阴沉的黠慧。

        单是想一想,她心下便有涟涟的波动。

        作者有话说:

        董墨:你敢打我?

        梦迢:我知道我不该我不对,但是我有点窝里横……我尽量改好么,你痛不痛?

        董墨:先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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