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罗飞想找的人是庄小溪。不巧的是庄小溪正在进行一个手术,所以他和尹剑只好先在骨科主任的办公室里等待。
办公桌上放着一叠资料,罗飞拿起来看了看,原来是关乎某个病人的整套诊疗记录,包括症状分析、会诊讨论记录以及手术方案等。闲着也没事,他便饶有兴趣地翻阅起来。
病人是某工厂的一线员工,在工作时因操作不慎,右手拇指被重型器械砸中,导致整个拇指粉碎性损伤,再无接合可能。经会诊讨论之后,院方给出的手术方案是,从患者的脚上截取一根大脚趾,移植到受创的手部,用以替代拇指的功能。从手术的时间安排来看,这正是庄小溪此刻在做的事情。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庄小溪才从手术室里出来。她进屋之后首先表达了歉意:“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她的声音虽然有些疲惫,但嘴角却带着笑意。
罗飞根据对方的表情猜测道:“手术很成功吧?”
庄小溪点点头:“还算顺利。”
“这就是说,病人以后会有一根用大脚趾做成的拇指?”
庄小溪正在饮水机前接水,听到这话她回头瞥了罗飞一眼,问道:“你看过桌上的资料了?”
“是的,挺有意思。”
庄小溪继续转过身来接水,同时解释说:“那个病人如果失去了拇指,就没法继续工作了。他的工作以体力活为主,没那么精细的要求,所以接上一截大脚趾也够用。”
“怎么没有捐献手指的呢?”尹剑在一旁插了句话。
“捐献手指?”庄小溪拿着水杯,一边喝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你是说把别人的拇指移植到病人的手上?”
“是啊,经常听说有捐献器官、捐献眼角膜什么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捐献手指呢?按说这种需求也不小啊。而且手指的移植手术应该比器官移植简单多了吧?”
“因为排斥反应。”庄小溪坐下来解释说,“对于现代医学来说,移植手术在技术上并不困难,不管是移植器官还是移植手指。难的是如何克服移植之后的排斥反应——你知道排斥反应吧?”
“大概知道一点。”尹剑道,“就是人的身体会本能地对外来器官产生排斥吧?”
庄小溪点头道:“主要是免疫系统在起作用。当我们的身体上移植了外来器官之后,免疫系统会把这些器官当成是入侵者,于是在人体内就会发生一场激烈的生物战争。其结果不仅会导致移植器官的坏死,更有可能诱发致命的炎症。所以说我们做移植的时候,主要的难点不在于手术过程,而在于术后如何抑制排斥反应。现在已经有了各种各样抗排斥的药物,这些药物的工作原理就是要抑制免疫系统的功能。这样在保护外来器官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对人体正常的生理功能造成伤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在医学上是不赞成移植外来器官的。”
“哦。”尹剑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也就是说移植手指不是不能,而是不值得。为了一根手指终身服用抗排斥的药物,这事得不偿失。”
“没错。所以我们截取病人自身的大脚趾来做这个手术,这样就不会出现排斥反应了。”
“那眼角膜移植是怎么回事啊?”尹剑又追问道,“在我印象中这事好像挺容易的?”
“没错。眼角膜移植可以说是最简单的器官移植,因为正常角膜既没有血管,也没有淋巴管,因而被称为人体中的‘免疫赦免区’。也就是说,免疫系统对眼角膜是不起作用的,所以即便人体移植了外来的眼角膜,也不会产生排斥反应。”
尹剑点着头说:“明白了。”
庄小溪把目光转过来看着罗飞,口风一转:“罗队长,你们到我这儿来,不是为了讨论这些医学知识吧?”
“当然不是。”罗飞笑了笑说道,“我们是为李俊松的案子而来。”
“哦?”庄小溪的眉头微微一蹙,“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罗飞“嗯”了一声说:“我们想见一个人。”
“谁?”
“许明普。”罗飞先是吐出了那个人的名字,然后又道,“他的治疗现在是你在负责吧?”
“负责治疗谈不上。许明普是肾癌,我是骨科医生,专业上不对的。”庄小溪解释说,“只不过那个资助协议是我促成的,所以由我来监控治疗的进程。说得简单点,我就是个中间人,负责协调医院、患者以及资助方三者之间的关系。”
罗飞提出了具体要求:“那你带我们去见一见许明普应该没问题吧?”
“那当然没问题。”庄小溪顿了顿,又道,“不过他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进行长谈。”
罗飞猜测道:“他的病情恶化了吗?”
“现在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庄小溪介绍说,“因为是肾癌晚期,要想治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资助只是尽可能地在延长他的寿命。目前看来,这种药物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如果不是靠这药物在支撑,许明普早就死了。”
罗飞再次请求道:“不管怎么样,先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的。”庄小溪站起身,“你们跟我来吧。”
罗飞和尹剑跟着庄小溪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外。庄小溪给打了个招呼,护士拿来清洁隔离衣和专用鞋套,三人换好衣鞋之后又特意洗了手,然后才走进许明普所在的病房。
许明普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见到他的状态,罗飞就知道庄小溪所谓“不适合长谈”的说法绝无夸张。
和两个月前相比,许明普最大的变化就是瘦了。那可不是正常的瘦,而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病态的瘦,瘦得皮包骨头,瘦得眼窝深陷。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都会知道这肯定是个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感觉到有人来访,许明普的目光向这边转了过来。他只有眼球在动,而且那种转动极为缓慢,似乎耗费了全身的力量。
罗飞三人走到了病床边,庄小溪建议说:“你们最好用提问的方式和他交流,让他做出‘点头’或者‘摇头’之类的动作。因为他的身体状态,现在连说话都很困难的。”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把身体往床头探了探,轻声问了句:“许明普,你还认识我吗?”
许明普和罗飞对视了一会儿,罗飞注意到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我是刑警队的,你还记得吗?”罗飞又问了一遍。
许明普的嘴唇慢慢开启,他想要说什么,但并不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他的舌尖在两排牙齿间弹了一下,只吐出一个字来:
“疼——”
那是一种极其嘶哑的、怪异的声音,仿佛声带被锉刀磨过了一样。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声音刺入耳膜的时候,却传递出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痛苦。
饶是罗飞,也免不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他本能地挺直了身体,神色愕然。
许明普的目光又开始转动,片刻后停在了庄小溪身上。然后他又说了一遍:“疼——”这次他的语气似乎在哭泣,而目光中则充满了乞求的神色。
庄小溪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等对方把那个颤抖的长音吐完之后,她说了句:“癌症晚期的病人,没有不疼的。”她的语气是如此淡然,感觉就是在陈述一个极为平常的事实。
罗飞在一旁提议:“不能用点止痛药吗?”
“病情到了这地步,普通的止痛药已经没什么效果了。”庄小溪解释说,“好的止痛药又不属于我们这次协议的资助范围。”
“你是说……”罗飞欲言又止。
可是庄小溪却偏要将罗飞咽下去的话说出来:“他儿子舍不得花钱,只要是自费的药物,他都不肯用。”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许明普的脸上。很显然,这话就是特意说给这个病人听的。
许明普的眼角垂了下来,眼神中露出死灰般的绝望。当他再次启动双唇的时候,他不再喊疼了,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悲叹。
“你们想问什么的,抓紧点吧。”庄小溪催促罗飞,“一会儿该到治疗时间了。”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们还是去你的办公室吧。”
于是三人离开重症病房,又回到了骨科主任的办公室。各自落座之后,庄小溪看着罗飞问道:“你们新找到的线索和许明普有关吗?”
罗飞没有回答,他的一只手搭在桌子边缘,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罗飞不开口,庄小溪便转目看向了尹剑,试图从后者那里寻找答案。可是尹剑却和对方一样摸不着头脑——他只知道罗飞已经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但这个突破口到底在哪里?罗飞并没有明言。
所以在此刻,尹剑只能对庄小溪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于是两人又一同把目光聚焦在罗飞身上,等待着后者的解答。
罗飞终于开口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庄小溪,慢悠悠地说道:“所以说,李俊松早就死了,对吗?”
庄小溪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她的面部表情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目光变得敏锐起来。
或许没有反应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应,因为正常人在听到罗飞这句话之后,脑子里都会立刻蹦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至少尹剑就是如此,他困惑地问道:“早就死了?什么意思?”
罗飞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助手,他的嘴角略略向上一挑,微笑道:“这就是我说的盲点。”
尹剑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他完全悟不透其中的玄机。
“我们一直以为李俊松死于十月三十日至十月三十一日之间,也就是体育场赎金交易完成之后,而他被绑架则是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间。我们所有的排查都是围绕这两个时间点展开的,这就是我们耗费大量精力却徒劳无功的原因。”罗飞娓娓说道,“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李俊松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在十月二十三日,不仅比我们原先的判断提前了整整一周,甚至更早于我们所认为的李俊松的失踪时间。这就是说,李俊松的死亡完全发生在我们调查的时间段之外,这怎么能查得出结果呢?”
“什么?李俊松在失踪之前就已经死了?”
“是的。虽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只要把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会发现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可是……”尹剑暂时不在意什么合理不合理,他首先要问的是,“李俊松的死亡时间是有明确证据的呀?难道所谓的合理解释能推翻既有的证据吗?”
罗飞反问:“什么证据?”
“那个手指,还有后来出现的头颅。”
“好吧。那就先说说头颅。”罗飞稍事停顿,然后用一种提问的方式来引导助手的思维,“我们要判断一具尸体的死亡时间,会有哪些办法?”
“可以参考的指征有很多,具体的有超生反应、眼球变化、尸僵尸斑、胃容物以及腐败程度等。”尹剑侃侃而言,他虽然不是法医专业的,但作为一名科班出身的刑警,这些基本的刑侦知识还是信手拈来。
“你说得很全面。”罗飞先是夸赞了对方一句,然后又详细展开分析,“超生反应、眼球变化、尸僵尸斑,这三个指征适用于死亡短期内的精确判断。因为这些变化是很快速的,很短的时间差别都能呈现出不同的特征。我们以这些指征来判断死亡时间,可以精确到小时的单位。可惜任何事情总有利弊两面,这种快速的变化往往在一两天之内就进行完了,对于死亡时间稍微久一点的尸体,这些指征就没有用处了。”
尹剑点点头,对罗飞的说法表示认同。
“胃容物的事就不讨论了,因为我们只看到了死者的头颅。胃容物在这个案子里是不存在的。”罗飞接着说道,“而李俊松的头颅出现的时候,那些短期指征都已经固化,不再具备参考价值。判断其死亡时间的唯一办法,就只有观察头颅的腐败程度了。”
尹剑猜到了罗飞的意思:“难道凶手在这里使了个障眼法?”
“所谓尸体腐败,其实就是细菌对尸体进行生物分解的过程。所以头颅的腐败程度,本质上就是微生物群落繁衍的程度。这个指征和两个变量有关:一个是温度,一个是时间。如果这个头颅之前一直处于冷藏状态,而法医却以外界的环境温度来进行判断,那判断出来的结果肯定会大大短于实际的死亡时间了。”
“如果被冷藏过的话,头颅的状态应该会发生变化吧?”
“如果冷藏的温度过低,那确实会发生明显的变化,尤其脑组织,这种变化法医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如果温度不是过低的话,比如说在五至十度之间,那头颅本身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当然了,在不同的温度下,头颅上培养出来的细菌种类会有差别,如果对菌群进行生物学分析或许可以发现这种差别。可惜在这个案子里,法医并没有做这样的分析。”
在正常情况下,法医的工作就是调用教科书上的经验表格,根据不同的气温和腐败程度来判定死亡时间。微生物分析并不是必要的手段,尤其在这起案子里。因为从头颅上判断出的死亡时间完全符合警方的预期。那个预期来自于另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手指。
尹剑现在就要谈谈手指的事情:“那手指呢?总不能造假了吧?那个手指是十月三十日下午出现的,很新鲜,断面上可见活体反应。指纹鉴定也证明这个手指就是李俊松本人的。这足以说明李俊松在十月三十日当天还活着,他怎么可能死于十月二十三日呢?”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颇为感慨的语气说道:“就是这个盲点,一直遮蔽了我们的视线。如果不是看到了殡葬馆那一幕,恐怕现在都想不明白呢。”
“殡葬馆?”尹剑眨着眼睛问道,“你是说唐楠和王蕾?”
“当时王蕾把脸贴在唐楠的腰间,因为对方体内有王献的一只肾。对王蕾来说,这似乎是哥哥生命的一种延续。而此刻王献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你看,这是一个多好的提示……”说到这里,罗飞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加重语气说道,“人死了,但他的肾还活着。”
尹剑愣了一会儿,当他品出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之后,便讶然张大了嘴:“你的意思是,李俊松已经死了,但他的手指还活着?难道凶手把他的手指移植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
“未必是另外一个人啊。因为要找另一个人的话,动静就太大了,恐怕很难把秘密藏住。”罗飞看了尹剑一眼,又问,“你不觉得医学院的那几只无毛鼠丢得有些奇怪吗?”
“是有些奇怪啊。”尹剑微微皱起眉头,“不过也没有细想。”
“培养箱没有关,无毛鼠全都跑了出来,可最重要的那只人耳鼠偏偏掉进了废液桶里。这事也太巧合了吧?作为刑警,我们可不能轻信巧合。”
尹剑跟随着罗飞的思路:“那是有人故意放走了那些老鼠?为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有人急需使用无毛鼠,直接偷走一只的话,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警觉,干脆就把所有的老鼠都放出来。不过那只人耳鼠的价值太大,所以特别安排它进了废液桶,以避免无谓的损失。”
尹剑“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难怪你之前要问余婧……”
“那件事根本不是余婧的责任。有人利用了余婧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一看到老鼠跑出来了,立刻就相信是自己忘了关培养箱。”
有人利用了余婧!尹剑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庄小溪。
庄小溪在一旁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见尹剑关注到了自己,她便摊了摊手,鼓励般说道:“很有意思,请继续讨论。”
尹剑的目光又回到罗飞身上,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偷走老鼠是为了做移植手术?把李俊松的手指移植到老鼠身上?这可能吗?好像太夸张了吧?”
“听起来有些夸张,其实也不是很玄妙的事情。这在医学上属于异种移植的领域。其实早在一九〇五年,法国就进行了世界上第一例异种移植手术。当时是将兔子的肾脏植入了肾衰竭的儿童体内。手术很成功,儿童存活了十六天,最后死于排斥反应引发的肺部感染。此后世界各地都展开了相关研究。最著名的是一个俄国医生,他通过手术把黑猩猩的睾丸切片植入老年男子的阴囊内,据说植入人体的性腺组织可以持续作用一两年,这个人一生中一共完成了约两千例这样的手术。一九九五年,美国的一个帕金森症患者接受了猪神经细胞移植手术。医生将八只猪胚胎从母猪体内取出,并从每个胚胎中提取少量脑组织,放入患者脑中的受损部位,出院后病人的行动能力大大提高。”罗飞一口气举了三个例子,然后转头看着庄小溪说道,“庄老师,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庄小溪顿了顿,又道,“其实还不止这些。近些年来,以动物作为供体的移植手术屡有报道,不光有你所说的肾移植,还有心脏、肝脏移植等。只不过手术后病人的存活时间都不长,所以目前仅限于研究,还远远达不到应用的范畴。”
“主要的难题还是无法克服排斥反应吧?”
庄小溪点点头,然后用夸赞的口吻说道:“没想到罗队长对医疗知识也这么了解,而且还是这么冷门的领域。”
“因为上次听余婧说起人耳鼠的事情,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就特别查阅了有关异种移植的资料。我们做刑警的嘛,杂七杂八的知识都得了解一些。”罗飞感慨道,“如果不是有这方面的知识作基础,谁能把李俊松的手指和丢失的无毛鼠联系在一起呢?”
“可是……”尹剑在一旁仍有质疑,“即便异种移植是可能的,但是怎么把人的手指移植到老鼠身上呢?人的手指和老鼠的指头也相差太大了吧?”
“不一定要对位移植啊。刚才的手术不就是把脚趾移植到拇指根部吗?老鼠的后腿和人的手指大小差不多吧?而且关节处的组织构造也相似,所以要做移植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人的手指和老鼠的腿关节缝合在一起。”罗飞猜测一番之后,再次征询庄小溪的意见,“庄老师,你觉得呢?”
庄小溪笑了笑,给出四个字的评价:“很有创意。”
“以庄老师的技术水平,独自完成这样的手术不算难事。”罗飞继续说道,“而且你们那个实验室就是做相关研究的,各种器材、药品应该是一应俱全。”
庄小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尹剑看看罗飞,又看看庄小溪。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细细一想时,却又觉得混沌一片。
听罗飞的意思,正是庄小溪把李俊松的拇指移植到无毛鼠的身上,达到一种“人死了,手指还活着”的效果。难道杀害李俊松的人就是庄小溪?那后来发生的“绑架案”岂不成了庄小溪自导自演的闹剧?
而罗飞接下来正要说到绑架案的事情。
“其实并没有人绑架李俊松,炮制所谓‘绑架案’的目的就是为了展示那根一直‘活着’的手指,从而混淆李俊松真实的死亡时间。”他首先抛出了这个论断,然后用探讨的口吻对尹剑进行讲解,“其实对于那起绑架案,有几个细节我始终觉得有问题。比如说绑匪发短信让庄老师去取快递,这个时间的选择便令人不解。绑匪在信件里说了不准报警,但他却偏偏要在众师生开会的过程中发来短信,这不是增大了案情外泄的概率吗?而我们早就得出结论:绑匪事先就知道庄老师在当天下午的行程安排,所以才会把包裹放在医学院的收发室。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把行动提前呢?如果庄老师在到达医学院之前就收到短信,那她来学校之后就会自行去取包裹吧?这样才能达到保密的效果啊。而绑匪的做法,倒像特意要让这个包裹被更多的人看见。
“另外再说说赎金交易时的问题。绑匪的设计环环相扣,看起来精妙无比。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是万万控制不了的,那就是现场比赛的比分。如果当时主队获胜了,客队的球迷就不会那么激动,那绑匪又该怎样才能取走那些钻石呢?”
“这两个细节也许并不起眼,但绑匪曾展现出极其缜密的心思和超强的控制力,相比起来,这两处不起眼的疏忽就令人困惑了。”
抛出这两个问题之后,罗飞随即又开始自问自答:“如果说这起绑架案根本就是庄老师一手策划的,那这些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首先她就是要在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下收到短信,打开包裹,发现拇指。甚至包裹都不是她本人取来的,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洗清她的嫌疑。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些见证,光是自己说收到了一个包裹,而这个包裹在快递公司还查不到,警方肯定会产生怀疑吧?
“对于球赛的比分,庄老师也并不在意。因为她设计绑架案的目的是为了送来李俊松的手指,后面的表演只是要把这场戏做足。如果K区看台没有出现混乱的场面,那就不让绑匪取走钻石。接下来的剧本可以解释为绑匪看破了警方的陷阱,进而杀害人质泄愤。总之不管出现什么结果,都不会影响到后续的计划。”
罗飞娓娓道来,在提到“庄老师”这个称呼的时候,语气中仍然保持着应有的尊敬。庄小溪既没有去打断对方,更没有做任何辩驳,她只是稳稳地端坐一旁,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尹剑夹在这两人中间,就好像是平静水面上的一叶扁舟。他感受到两股暗流正在水面下方激烈地碰撞着,而他自己根本无法掌控那只小舟的去向。他只能尽量去吸收罗飞传递过来的信息,使出全部脑力去消化溶解,以期能跟上对方推演的步伐。
当罗飞把这几段话说完之后,尹剑的思维也有所进展,便问了句:“那柯守勤呢?他和这事有关系吗?”
之所以提到柯守勤,是因为尹剑觉得庄小溪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样的策划。至少她需要一个给自己发送短信的帮手。因为不管是在医学院会议室还是在金山体育场,庄小溪都是在见证之下接收到“绑匪”所发来的短信的。如果没有帮手的话,这事该如何完成?而最有可能成为庄小溪帮手的人就是柯守勤,首先柯守勤和庄小溪的关系不一般,另外在金山体育场的时候,警方已经定位到发送短信的手机就在场馆内,这正好和柯守勤当时的活动轨迹相吻合。
可是罗飞却否定了助手的猜测:“柯守勤和这事应该没什么关系。而且我相信庄老师没有寻找任何帮手,因为她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做这样一个精密的策划,任何帮手在她眼中都是靠不住的。”
没想到庄小溪却插话道:“罗队长,你说错了。我是有帮手的。”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发表自己的看法。
“哦?”罗飞诧异道。
庄小溪微笑道:“我的帮手就是你。”
罗飞的表情由诧异变得恍然,他苦笑着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你的帮手……不过我事先并不知情,所以叫作‘棋子’或许更准确一点吧?”
庄小溪摇头道:“哪有能跳出棋盘的棋子?”
这两人一唱一和,仿佛在打哑谜似的,直叫旁边的尹剑满头雾水。罗飞见到他那副茫然的样子,便道:“我们说的帮手和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你想的是有谁在现场帮庄老师发送短信,对吗?”
尹剑点点头。
罗飞道:“没有人帮她,所有的短信都是她自己发出去的。”
“啊?”自己给自己发?在医学院开会的时候或许可以偷偷操作,但在金山体育场的时候,庄小溪的一举一动都处于摄像机的监控之下,她怎么给自己发?尹剑的脑子转动了一会儿,若有所悟地问道:“难道是用软件设置了自动发送的功能?”
“应该就是这样吧。事先编辑好短信内容,用软件设置好发送的时间。然后只要把手机藏在包里,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发送短信了。”罗飞看着庄小溪,说完之后还问了对方一声,“对吗?”
庄小溪静静地坐着,没有回答。不过看她之前的态度,不回答似乎就代表着默认。
可是尹剑仍有疑虑:“不对啊。要说前几条短信可以事先设置好自动发送的时间,可是最后那条短信没法弄啊。因为那条短信必须在现场球迷发生混乱的同时发出,而这个时间点在事先是无法判断的。”
尹剑说的是“绑匪”命令庄小溪离开看台的那条短信。具体内容是:“把可乐杯放下,马上离开。”而就在庄小溪离开的同时,客队球迷正蜂拥往看台下方而来,这才营造出一种局面失控、钻石丢失的效果。如果庄小溪是事先设置好自动发送短信,那她怎么可能在时间上设计得这么精准呢?
罗飞看着尹剑,眉头微微一挑:“你忘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吗?在体育场的时候,前面几条短信庄小溪都及时转发给我,唯独这最后一条信息却没有。”
是的。尹剑想起来了:为了及时掌握“绑匪”的动向,罗飞曾要求庄小溪收到对方的短信之后,立刻就转发给警方。前面几条短信庄小溪都如约照做了,可是最后一条短信却没有转发。她当时还给出解释说:“这条没必要转发了,你们应该都能猜到内容。”这个理由倒也成立,所以警方也没有深究。现在看来,这件事竟然别有玄机!
尹剑细细回忆当时的录像画面,忽然间心念一动:“我想起来了!庄老师在收到最后一条短信之前,曾有一个把手机放回包里的动作。本来她是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拿着可乐杯。后来她把手机放进包里,空出右手取出了装钻石的红色小布袋,接着把布袋放进可乐杯,再把右手伸进包里取出了手机。想必在这个过程中,手机已经被调包了吧?后来取出来的其实是用来发送短信的那部手机!因为两只手机的型号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在录像中无法分辨。她把后来的手机拿在手里等待机会。当看台上的球迷开始骚动的时候,她便用这部手机发送了最后一条短信,而这个动作在我们看来好像是在接收短信一样。而她自己的手机这个时候已经放回了包里,所以最后这一条信息就无法向警方转发啦。”
“没错。”罗飞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助手,又道,“她当时就是使了一套魔术般的手法,放回包里的呢,其实不光有她自己的手机,还有另外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尹剑立刻明白了罗飞的意思,脱口而出:“钻石!”
“她假做了一个放钻石的动作,左手把可乐杯的口部向身体内侧倾斜,这样她的右手凑近杯口的时候,那个布袋子正好能被可乐杯的杯体遮住。借着这个掩护,她把布袋藏在了手心里,随后她又把右手伸进包里,放回钻石,取出了第二部手机。”罗飞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交替比画着,末了又道,“你还记得装钻石的那个小袋子是什么颜色吗?红色的,和可乐杯的颜色完全一样,这也是为了防止穿帮而做好的准备。”
是的。布袋特意选择了和可乐杯相同的颜色,这样在镜头中就难以辨别,万一在手法上没有形成完全的遮挡,此举便能大大降低穿帮的风险。
事情似乎越来越清晰了,那些貌似微不足道的细节,经罗飞的指引之后,竟一一成为揭示真相的佐证。可是尹剑依旧不敢相信庄小溪就是案件的真凶,他看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那个女人,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场景。
就在两个月之前,十月三十一日的早晨。当时庄小溪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她的手中攥着属于李俊松的那根拇指。当“绑匪”约定的期限一到,庄小溪黯然说了声:“他死了。”她的表情是那么的悲伤,直叫人观之垂泪。
尹剑忍不住想要提醒罗飞一下。于是他用胳膊肘拱了拱对方,压低声音说道:“你还记得庄小溪那天的表情吗?可不像是装的!”
“当然不是装的。”罗飞用正常的声调说道,“那个表情不是正好能印证我们的推测吗?”
尹剑“啊”了一声,他挠了挠头皮,看起来对这话无法理解。
“那天的十点二十分,是给断指做再植手术的最后时限。超过这个时限之后,可以认为这截断指已经死亡。而当时李俊松的生死并没有得到确认。可是庄老师却显得如此悲伤,这多少有些奇怪吧?按照正常人的情感,怎么会轻易放弃对爱人生还的希望呢?”罗飞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说道,“究其原因,其实庄老师早就知道李俊松已经死了,所以握在她手里的不只是一枚断指,更是爱人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生命啊!”
尹剑愣了片刻,他再次回忆当时的情境,渐渐领会了罗飞所描述的那种情感。可是这样的话,另一个更大的悖论就呼之欲出。
“既然庄老师对李俊松如此眷念,她怎么可能是杀害丈夫的凶手呢?”尹剑一边说一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庄小溪,仿佛要为对方辩护似的。
“当然不可能。”罗飞耸了耸肩膀,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庄老师是凶手?”
“啊?”原来罗飞并不认为庄小溪是凶手?尹剑松了口气,但他心头的困惑却丝毫没有减少,“既然庄老师不是凶手,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误导警方呢?”
“当然是为了掩护真凶,让对方能够逃脱法律的惩罚。”
“真凶到底是谁?”尹剑接连提问。他已经没有耐心自己去思考了,他只想尽快得知所有的答案。
可罗飞却不直接回答,他继续引导对方:“庄老师费了这么大的周折,那她的掩护一定是非常必要的。你可以想一想,这个掩护对谁的影响最大?或者说,有谁原本具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但是当李俊松的死亡时间被混淆之后,这个人的嫌疑就完全不存在了?”
尹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便试探着问道:“难道是……许明普?”
许明普认定李俊松因不负责任而造成严重的误诊,这种误诊已经危及他的生命。所以他对李俊松极为仇视。而就在李俊松失踪的当天,许明普曾两度到医院闹事,并且点名要找李俊松讨说法。按照正常的思路,此人的作案嫌疑是非常高的。但是许明普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间住院,此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房。警方认为他不具备作案时间,因此才排除了他的嫌疑。如果说庄小溪伪造了李俊松的死亡时间来蒙蔽警方,那她此举莫不是为了许明普而量身定制?而且罗飞刚刚还特意去重症监护室见了许明普,这也从侧面给了尹剑一些暗示。
“没错,就是许明普。”罗飞肯定了助手的猜测,“事实上,只要我们跳出死亡时间的陷阱,这个答案可谓呼之欲出呢。许明普十月二十三日到医院闹事,当天晚上李俊松便失踪,这也太巧合了吧?我想再次强调:作为刑警,我们不应该轻信任何巧合。”
“那么许明普是在两次去医院的间隙杀害了李俊松?”尹剑顺着罗飞的思路往下整理,“嗯……那天李俊松是十九点三十三分开车离家,大概二十点十五分到达楚岗风景区。而许明普第一次离开医院是十八点左右,第二次回到医院则是二十二点左右。这样算起来,作案时间倒是吻合的。可是许明普是怎么在楚岗找到李俊松的呢?在道路监控里并没有看见有人在跟踪李俊松的车辆,而李俊松的手机里也没有和许明普的通话记录啊。”
“对于那辆车,有些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罗飞反问自己的助手,“首先,李俊松为什么要去楚岗?那天姚帆已经拒绝了他的邀约,而他的手机中也没有和其他女人的通话记录。他大晚上的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呢?其次,李俊松是怎么从楚岗消失的?不论是绑架还是遇害,在现场周边和道路监控中都看不出一点端倪,这也太蹊跷了吧?第三,为什么车钥匙会留在车上?按照正常的驾驶习惯,把车灭火之后,紧跟着的动作就是把钥匙拔下来吧?哪怕是短暂下车,也没有把钥匙留在锁孔上的道理。除非是某些特殊的职业习惯……”
听到这里尹剑突然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道:“公交车司机!许明普原来的职业是公交车司机。只有公交车司机在交班的时候会养成灭火却不拔钥匙的习惯。”
罗飞点点头:“所以说,那个开车到楚岗的人并不是李俊松,而是许明普。这就能解释我们关于那辆车的所有疑问了。首先,为什么要去楚岗?因为要营造出一种李俊松开车外出随后失踪的假象。当时是夜间,只要车内不开灯,道路监控便无法分辨驾驶员容貌。但是如果被拍到驾驶员下车离去的画面,那就很容易发现这个人并不是李俊松。所以许明普必须在一个偏僻的、附近都没有监控的地方下车离去。如果特意找这样一个地方,又担心会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就选择了楚岗。因为楚岗本来就是李俊松惯常和女人约会的场所,这样就能误导警方的视线,掩盖住躲避监控的真实目的。李俊松怎么消失的也就不必解释了,因为他根本就没去楚岗嘛。许明普下车之后,直接步行走出了景区,对于一个行人来说,要想避开附近路口的监控是非常容易的。把车钥匙留在锁孔上,第一符合许明普的职业习惯,另外也说明驾驶员具备不想再使用此车的心态。”
尹剑一边听一边点头。如果那晚开车的人是许明普,那许多细节上的疑问确实都能迎刃而解。他又深入问道:“当时李俊松已经遇害了?那命案应该是发生在李俊松家中?”
“是的。”罗飞用提示的口吻说道,“你仔细想想门上的那个脚印,还有那天争吵的细节,其实这件事还是很明显的。”
“脚印?”尹剑若有所悟地说道,“那脚印就是许明普留下的吧?应该是屋里人开了门,发现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想要把门关上的时候,却被人强行踹门而入。”
“那个脚印已经存档了,回头做一下技术比对就能知道答案。我相信这事错不了,谁会没事用脚去踢别人家的门呢?你说的情景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争吵又是怎么回事?”尹剑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按照隔壁大妈的证词,那天晚上隔壁两口子发生严重的争吵,这和庄小溪的描述是一致的。而大妈还提到了几个细节,首先是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然后稀里哗啦的像是砸了东西。随后男的又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据说这几句喊得非常瘆人,给大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后听见女的说什么“这事得找你儿子”之类的话。
“难道争吵的双方并不是李俊松和庄老师,而是李俊松和许明普?”尹剑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罗飞点头道:“李俊松在庄老师面前一向是服服帖帖的,怎么会因为要钱的事情突然和对方吵起来了呢?而且李俊松要钱的目的是要去和姚帆约会,这本来就是心虚的事情,他的态度不可能那么强硬。庄老师之所以说两人间发生过争吵,只是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许明普的暴力行为。隔壁大妈说,她听见有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说这话的人其实不是李俊松,而是许明普,他在向李俊松讨要赔偿金。李俊松显然不会答应对方的要求,所以后来又听见很混乱的声音,像是稀里哗啦在砸东西,这就是许明普在行凶了。当时李俊松大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愤怒和恐惧让他的声音极度扭曲。大妈只是觉得瘆人,却没有想到这声音和先前说话的并不是一个人。而说‘这事得找你儿子’的确实是庄老师,她这话是对许明普说的,意思是误诊这事得找你儿子。”
尹剑又问道:“可是许明普怎么会找到李俊松的住所呢?”
“应该是肖嘉麟告诉他的。许明普到医院闹事,以肖嘉麟的风格肯定会把责任全都推到李俊松身上,甚至把李俊松的家庭住址也告诉许明普。后来许强来了,为了息事宁人,他多半也会说这事跟医院没关系,要怪只能怪李俊松。从医院离开之后,许明普要去找李俊松算账,许强肯定以各种理由阻拦。于是许明普就瞒着儿子一个人来了。在李俊松家中,许明普索赔不成,愤怒之下将对方杀害。随后庄老师便展开了庞大的布局。在庄老师的安排下,许明普先是开着李俊松的车前往楚岗,然后又回到医院继续闹事。这里面还有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在医院里,许明普逼着肖嘉麟给李俊松打电话。这个电话的呼出时间是当晚的二十二点四十七分。当时李俊松的两部手机都在庄老师手里吧?庄老师看到这个来电之后,就知道许明普已经到了医院。于是她在二十三点零二分用另一部手机给姚帆拨了一个电话,正是这个电话给许明普创造了一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罗飞侃侃而谈,如抽丝剥茧般,将那起命案的真相一点一点地展现出来。原先那些令人困惑的疑点全都有了合理的答案。正如他在最开始说的那样:“虽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只要把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会发现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尹剑完全认同了这个解释,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庄老师为什么要帮许明普呢?难道她也相信是李俊松的误诊耽误了对方的病情?所以她认为李俊松有罪,要通过这种方法来替丈夫赎罪吗?”
“这怎么可能……”罗飞摇了摇头,然后反问道,“你真的以为庄老师是在帮许明普?”
“难道不是吗?她不仅帮对方掩饰罪行,后来更联系了免费的医疗资助。而且许明普对她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的,把她当成恩人一样。”
“许明普当然把庄老师当恩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你还记得那份资助协议的具体条款吗?就是庄老师特意向许明普父子强调过的那几条。”
尹剑陷入回忆。庄小溪当时拿着手里的合约,特别向许氏父子强调了三点内容:“第一,晚期肾癌是很严重的疾病,任何治疗都无法保证痊愈,只能说尽可能地延长患者的生命;第二,这次资助是带有实验性质的,资助方需要在治疗过程中回收一些数据,所以你们一旦签了约,就不能单方面中止合作,否则就要全额退还已经发生的治疗费用;第三,和本次治疗相关的支出,包括药物费、住院费、诊疗费、护理费,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们负担一分钱。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说聘请护工、购买营养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疗无关的药物,这些钱就需要你们自己出了。”当许氏父子表示认可之后,庄小溪这才让二人在合约上签字。
尹剑又想起不久前在重症病房里看到许明普的情形。他渐渐明白了什么。而当这最后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尹剑的头皮在隐隐发麻,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畏惧的感觉。
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如此强势,如此缜密,如此决绝!
“答案早就在那张纸条里了,只不过我们都受到了惯性思维的影响。”罗飞注意到尹剑的表情变化,他颇为感慨地说道,“‘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句话所宣告的正是布局者的行事动机。有罪,是什么罪?惩罚,是惩罚谁?因为这张纸条是伴随着李俊松的头颅一同出现的,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李俊松就是受到惩罚的有罪之人,所以所谓
‘有罪’一定和李俊松曾经做过的某件错事有关吧?尤其是非法换肾的案子曝出来之后,这种猜想似乎更得到了印证。可细细一想,这里面仍然存在着逻辑漏洞。如果说‘有罪’就是指的非法换肾之事,从李俊松到唐兆阳,一切有罪之人确实都受到了惩罚。可是王献在这个过程中也差点被唐兆阳灭口啊。万一王献真的被灭口,那布局者自己不也成了有罪之人吗?而且在换肾事件中,李俊松的恶意是最小的,为何他却承受了最残酷的死亡惩罚呢?这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问题。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所谓‘有罪’指的是谋杀李俊松之罪,而要惩罚的对象就是那些伤害过李俊松的人啊。所以在这起案子里,王献的生死并不重要,李俊松的生死才是问题的核心。这个核心是一个强势女人对懦弱丈夫的疼爱,就像是自己不争气的孩子,即便有诸多不是,也容不得别人来伤害他。而当爱人死去之后,哪怕殚精竭虑,也必须对所有的罪人施加惩罚。”
听到罗飞说出这样一番话,坐在对面的庄小溪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会意的微笑,如同一个曲高和寡的孤独者终于遇到了毕生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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