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初秋，黄昏。
山衔落日，林弄晚风。
一人没骨头似的躺在藤椅上，脸上覆着一片翠叶。碎发耷在脸颊边，被夕阳染成浅浅的金色。
“阿芒。”不远处响起一声轻唤。
这人却好似睡熟了，并无反应。
乾元宗底蕴深厚，地域辽阔，连最基础的灵草园也十分广袤。
崔琳琅走进灵草园深处，才发现角落里悠然酣睡的那人。
见状，崔琳琅面露无奈。
宗门里谁不是拼了命修炼，费尽心思往上爬，也就只有宋芒这个家伙，待在低阶灵草园内也能怡然自得。
崔琳琅双手叉腰，俯身，在宋芒耳边道：“大师姐来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她话音刚落，宋芒便噌地起身。
脸上叶片掉落，露出来的杏眼惺忪，又在须臾之间变得明亮清澈。
宋芒探头探脑望向四周，见除了崔琳琅外，并无她人，她顿时躺了回去。
落日余晖下，她弯起眉眼，笑眯眯控诉：“你唬我。”
她的笑容清甜，好似树梢上沐着初阳的新叶，充满了暖融融的朝气感，但肢体又懒洋洋地躺着，没个正形。
崔琳琅瞥她一眼，哼道：“谁唬你了？曲师姐明日的确要来指导外门大比，整个外门都传遍了！”
乾元宗大师姐曲心竹，雪月剑尊的唯一传人，千年来最年轻的化神期修士，高居修真界青云榜榜首。且经常代表宗门在外奔走，斩妖除魔，诛杀邪祟，深受宗门众人爱戴。
除了常年闭关的雪月剑尊，曲心竹便是乾元宗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等神仙人物平时只在内门活动，极少在外门现身，大部分门人都无缘见其真容。
得知曲心竹要来外门后，不少人不惜放弃手中的任务，也要急忙赶回，生怕错过这罕见的机会。
崔琳琅早早就在外门大比中淘汰了，她不想耽搁修炼，淘汰第二天就接了宗门任务。而她运气颇好，刚结束任务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她知晓宋芒十分崇敬大师姐，灵草园又地处偏僻，信息不流通，所以特地前来告知宋芒。
只见宋芒怔了怔，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当真？”
崔琳琅哼声：“不信就算了。”
宋芒嘴角轻抿，起身走到崔琳琅跟前，眸中波光熠熠闪烁：“外门大比，灵草园的人也能围观？”
“当然啊。灵草园亦属于外门。”崔琳琅想了想，道，“只不过我们地位低微，只能站在比较靠后的位置。”
宋芒紧紧握着腰间竹笛，脸上已止不住笑。
对她而言，只要能远远地看上师姐一眼，她便心满意足了。
看着宋芒这副高兴傻了的模样，崔琳琅无奈摇头。
旁人敬仰大师姐，那是因为艳羡大师姐出类拔萃的修炼天赋，还有那一系列增添了宗门威望的事迹，令众人与有荣焉。
宋芒一直窝在灵草园，对修炼并不上心，对宗门诸事更是一无所知，为何偏偏对大师姐格外在意？
“外门大比的擂台，是不是距离此处颇远？”宋芒问。
崔琳琅：“嗯。以你的脚力，约莫需要三个时辰。”
宋芒眸光明亮：“那咱们现在就启程吧。”
这人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能让她这般奋起的，想必唯有大师姐矣。
崔琳琅敲了下她额头：“行。”
两人刚走至灵草园门口，却被一面色冷硬的青衣老者拦下：“宋芒，你这是要去何处？”
宋芒向这位管事行了一礼：“我想去围观外门大比，明日即回。”
管事明显不信，拂袖道：“你一向惫懒，何时关心过此事？我看你又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去寻那些乱七八糟的吃食！”
宋芒眨了眨眼，规矩点头：“是我错了。”
管事轻哼一声，却见宋芒掏出一袋酥香蚕豆递至眼前，笑盈盈道：“错在忘记和您老分享这等美食。”
管事：……我是这个意思？
晚风轻拂，诱人香味袭向鼻间。管事果断伸手收下蚕豆，表面上仍板着脸：“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个月的灵草份额还差许多……”
宋芒嗯嗯两声，没等管事说完，便拽着崔琳琅一溜烟离开。
“你就这样走了？不会得罪她么？”崔琳琅蹙眉。
宋芒：“这位管事只是看上去严肃，其实很好说话，只要交出足额灵草即可。这个任务并不困难。”
崔琳琅看她一眼：“寻吃食又是何故？辟谷丹不够？”
“我嘴馋嘛。”宋芒抿嘴笑道。
辟谷丹口味奇特，她每次吃起来都像嚼了两斤老树皮，难以下咽。后来她发现灵草园附近自然食材丰富，得空时便干脆自己做饭，岂不比啃辟谷丹快活？
崔琳琅调侃：“你的日子倒是悠闲。”
宋芒莞尔一笑。
两人并肩走在小道上。
只见白鹤纷飞，翩跹于秋水之畔，流连于山林之间，最终飞向天际，没入暮霭残霞。
宋芒心中轻快，脚步亦显得轻盈雀跃。
崔琳琅不知不觉被宋芒的快意感染，轻轻侧目。
若是那完全感知不到灵气存在，彻底隔绝了仙途的凡人倒也罢了。她们既有幸修炼，还进了乾元宗，如果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慵懒度日，换做是她，才不会甘心。
低阶灵草园的杂役，要么心灰意冷，认定前途无望。要么拼命修炼，试图离开。像阿芒这般容易满足的，真找不出第二个了。
其实，宋芒并不是不想修行，而是天资实在有限，丹田狭窄、气脉不畅，修为难有寸进。
宋芒幼时行乞为生，艰难过活。八岁那年惊遇兽潮，要不是曲心竹出现将她救下，她早已是妖兽口粮。
此后她尝试参加乾元宗考核，因能感知灵气便留了下来。但她资质太差，被分配到了灵草园。
灵草园没有师长指导修炼，纯靠个人摸索。宋芒连引气入体都十分困难，还要承受剧痛。她起初挣扎了一阵，做了许多无用功，后来干脆躺平，只专心钻研如何种植灵草。
此处山明水秀，远离纷争，又能吃饱穿暖，和幼时生活相比，怎么不算幸福呢。
想到明日便能看见师姐，宋芒嘴角轻扬，只觉这满山风光比往常更加好看。
头顶时不时有光芒绚烂的飞行法器掠过，如轻烟，似流星。崔琳琅看了眼，抿唇道：“我定要早日筑基，早日飞行。”
宋芒点头：“你一定可以。”
“听说大师姐十岁便筑基成功，和我们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崔琳琅轻叹。
宋芒笑道：“与师姐比，岂不是自找不快。”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崔琳琅顿了顿，“想到世界上有这般耀眼的天才，怎能不让人羡慕。”
宋芒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只希望师姐永远耀眼，永远是那高悬于空的天上月。
崔琳琅又道：“不过师姐肩上的责任也确实很重。我听说不久后便会开启诛邪之战，师姐定是打头阵的人物。”
宋芒笑意微敛，眉头轻轻蹙起。
“师姐作为我们宗门的定海神针，经此一役，荣耀事迹只会再添一笔。”崔琳琅露出自豪的笑容，“别的宗门可没有这般超凡脱俗的大师姐。”
宋芒摩挲腰间竹笛，低声附和：“是啊。”
师姐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危险的。
两人走着，夜渐渐深了，虫鸣窸窣。
天边乌云流涨，遮住了月光。
宋芒抬头望了眼漆黑的天际。
她知道，不管看不看得见，月亮一直都在那里，岁岁年年。
经过一八角长亭，崔琳琅提议：“坐下来歇会儿吧。”
她今日刚做完宗门任务便往回赶，片刻未歇，此时有些许疲累。
反观宋芒，修为虽然只有练气初期，走了这么久却仍是神采奕奕，哪有半分平日里的懒散模样。
“能看到大师姐，就这么值得你高兴？”崔琳琅道。
宋芒一本正经点头，眸光灼灼：“比十片灵田全丰收了还高兴。”
她的生活恬淡，没什么波澜，与大师姐有关的每一个消息，对她而言都是难得的绚烂色彩，何况是见到师姐本人呢。
崔琳琅扶额，不知该说什么好。
宗门里可有太多曲师姐的狂热信徒了。
夜色十分清寂，宋芒静坐一会儿，举起竹笛。
不知何时，月光拨开云雾，流泻而下，悠扬笛声在如水的月色中荡漾。晚风送来青草的淡香，笛音仿佛也沾染了香气。
“阿芒，你的曲声愈发悦耳了。”崔琳琅忍不住赞道。
她从没听过这般动听的曲子。如果宋芒以后不愿种灵草了，脱离宗门去凡俗界做个乐师，想必也大有可为。
宋芒笑得眉眼弯弯：“谢谢夸奖。”
崔琳琅忽地想起近期发生的一桩奇事：“你可知玄音阁？”
宋芒摇头。
“玄音阁是修真界最负盛名的音修门派。几年前，她们的阁主不顾门人阻拦，毅然与一名无法修炼的凡人结为道侣，可见情深。近日不知何故，阁主却差点杀死她的凡侣。”
这个世界已许久无人飞升，每位大能都在探寻飞升之法，斩断尘缘。譬如曲心竹的师尊雪月剑尊，已闭关数十年。
玄音阁主与凡人结契，本就令人震惊。最终反目成仇，又不免让人唏嘘。
“实力悬殊的两个人在一起，果然都是孽缘。”崔琳琅感慨，“哪怕没有情变，寿数差异也是过不去的一道坎。”
宋芒轻轻嗯了一声。
她们二人皆无心情爱，讨论这个话题也毫无意义，崔琳琅想了想，正要说起别的趣事。
忽地，她整个怔住，瞪大双眼看向宋芒身后不远处那道清冷身影，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唇：“大，大师姐……”
师姐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定是琳琅在哄她。
宋芒手握竹笛，悠闲晃荡双腿，笑吟吟道：“同一个谎言，你还想骗我两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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