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鱼向它深爱的海告白
「请你温柔地杀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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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瑾安只在医院里呆了不到两天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究其原因,除却骤然成为姜瑾安的无所适从和人天生对于新环境的恐惧,无论是作为姜瑾安还是如今的姜瑾安,他都不喜欢医院,不喜欢这个充斥着生死交替的地方。
因此,即使是身为主治医师的安贤宇一再要求他在医院里多观察一段时间,等到伤势稳定之后再办理出院手续,他仍然坚持要出院。
重度抑郁症极易复发,曾经与其斗争了七年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需要尽快地回到熟悉的环境,因为只有身处其中获得久违的安全感,才能尽快地帮助他驱散这些可能会导致病情反复的压抑情感。
他恐惧着那些年被抑郁症支配的绝望和无助。
安贤宇察觉不到他恐惧的根源,即使是最优秀的心理医生,在面对病患时也只能从行为推导出大致的情绪波动。他能感觉到少年的焦躁不安,但他做不到窥探人心。
但考虑到医院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并非最佳的治疗场所,刚经历过一次濒临崩溃的爆发,他需要安静且对他而言有着足够安全感的场所来平复情绪。而且重度抑郁症患者的思维极其敏感,强制的手段某种程度上只会加重少年对于抑郁症治疗的反感,不利于他后期的心理治疗。
腕上的伤口被针线缝合,因为使用了麻醉剂所以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在试图收紧手指时才会察觉到阵阵酸麻的痛楚。
“记住,不要去看那个伤口。”安贤宇放软了声音对他叮嘱。
有着自残倾向的抑郁症患者某种程度上会产生阻止自身伤口愈合的意图,自我破坏已经缝合的伤口的情况在重度抑郁症患者中并不罕见,由于症状容易反复出现甚至一度成为所有外科医师的噩梦。
他还记得他遇到过的自残倾向最为严重的患者,持续的生活重压摧毁了他的精神和心理。情绪崩溃的瞬间,他再也无法抵抗脑海中自杀的想法,痛苦挣扎无果后选择把水果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脾脏破裂,肺部出血,他在手术室里站了十五个小时,直到双眼通红手指颤抖得连手术刀都握不住,才把人从死神的手中夺回。
但在患者清醒之后,缝合完的伤口不过转眼之间就被对方用各种利器划开。玻璃,瓷片,针头,在被收走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后,患者像疯了一样地用牙撕咬用手指抠挖,等到医生拿着镇静剂赶来已是满脸满手狰狞的血渍。
“没有伤到动脉和韧带已经是万幸,但你的手腕经不起再次伤害。”
“要记得避免产生巨大的情绪波动,一旦察觉到情绪不对就立刻给我打电话。”
或许是怜悯少年悲惨的遭遇,又或许是年近五十却仍无子的寂寥,向来少言的安贤宇一边给少年换药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嘱,薄薄镜片下的目光沉稳而温柔。
而少年神色平静地坐在安贤宇面前,漆黑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看着他娴熟地用层层纱布包裹住他纤细苍白的手臂,也掩盖住那烙印在肌肤上狰狞可怖的伤口。
纤细的手臂不可察觉地微微颤抖。
纱布摩擦过伤痕带起一阵隐约的刺痛。
姜瑾安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被掩盖粉饰,只剩下皮肉摩擦时传来的微弱痛意,和裸露在外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指尖。
伤痕永远不褪,但也不会再痛。
腕上的绷带随着医生的动作缓缓收紧,皮肉摩擦的钝痛猛地揪紧脑中的神经。
“有想过将来想做什么吗?”察觉到从掌心传递而来的轻微颤抖,安贤宇抬眸状似不经意地柔声开口,试图用言语让对方因疼痛而紧绷的神经放松。
而少年只是静静地抬眸,用那双沉淀着温柔和悲哀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其实我在大学的时候,就读的是临床医学,心理学是我兼修的第二专业。毕业之后,我也如我所愿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做了不少手术也救了不少人,后来才选择成为了心理医生。”
无需少年的回答,他缓缓地开口继续说道。
“所有人都对我的决定感到非常吃惊,我握了十几年的手术刀,而成为心理医生不仅再也没有机会站上手术台,甚至还要天天面对精神失常的病人。”
“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突然转变的原因。”
“大概是在某一瞬间觉得,拯救人的肉体,还不如去拯救人的精神。”
“很多人觉得精神病人很可怕,因为他们的行为往往有悖常理无法揣测而且极具攻击性。”
“但在我的眼里,他们都一样。”
“他们和常人没有任何不同,他们只是病了而已。”
“……”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垂眸用温柔的语调平静地缓缓讲述着自己的过往。
窗外的阳光穿透碧色的枝叶,金绿色的流光倾泻一室温暖。
“所以……孩子,你也没有什么不同,你只是生病了……”
“很快就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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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老人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满脸的担忧,就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勾起他脑海中伤痛的回忆。
她背着自己的孙子收起了一切,无论是照片也好画册也罢,只要会让他睹物思人的,她都统统收拢在一起,郑重地把一切回忆都锁进了床下的木箱。
就当是她的私心也好,她是真的老了,儿子和儿媳的去世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要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子也就这么离开,她实在是承受不起这样接二连三的悲痛。
“咔哒——”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上辈子作为姜瑾安和抑郁症这个看不见的魔鬼斗争了整整七年,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用毅力和坚忍战胜了病情,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是有多么可笑。
姜瑾安的情况远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得多。
就像是身后有某种极为可怕的怪物在追赶,一踏进家门,他就急匆匆地把自己关进房间落锁,背靠着墙壁任由冰冷的泪水混着汗珠不断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回来的路上他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去抵抗脑海中愈发强烈的不安全感和惶恐,以至于即使行走在宽阔的大街上都像身处命悬一线的深渊,试图逃离却又退无可退。
“瑾安啊,你晚上想吃什么就和奶奶说。”门外的老人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抖和哀伤,隔着房门努力用平和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奶奶给你做,奶奶记得你最喜欢吃猪肠汤了,要不……”
“不用了……”他抱着膝盖瑟缩在逼仄的墙角,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凉的泪水在褐色的地板上蔓延开深色的纹络。
“奶奶……我现在不想说话……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
“瑾安,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安医生说你现在……”
“我没有不舒服!”他神情痛苦地伸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带着哭腔的嘶喊猛地刮擦过钝痛的声带,“拜托暂时不要和我说话好吗!让我静静我求您了!”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瑟缩在狭窄的墙角中,他听见耳畔隐隐传来老人无奈离去的脚步声。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一个个都要逼我……”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边无声痛哭一边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轻轻哽咽着低语,“又不是我想要变成这样的……”
“得这种病……难道是我的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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